祝纓彆著牙笏,鄭熹將她送到了門口,問道:“他隨從呢?”
裡麵管事小跑著出來:“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邊吃茶呢!已經去叫了。”衙役也趕忙從門房裡跑了出來,錘子、石頭跟在他們後麵。
鄭熹臉上現出一絲笑來:“那就不要催他們了。”
說不催,很快,鄭川就陪著顧同等人從裡麵出來了,顧同、項安的眼中還帶著初見侯門奢華的震憾!他們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與鄭川到了門前。鄭熹將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幾個衙役、兩個孩子也掃了一眼,心道:不是誰都是祝三啊。
不過看顧同、項安還沒有舉止失當,煙瘴之地出來的人能夠有這樣也算不錯了。鄭川先見過父親,然後對祝纓一禮:“三郎。”
祝纓還了一禮,鄭熹道:“這是他該有的禮數,你還他一禮太重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搖了搖頭,又說:“要去冷家就快點去,再晚,他就該與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們發現車馬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仆人,待客這般周到!與他們比起來,咱們乾活都太粗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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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冷侯府上就輕便得多,冷侯家裡沒人罷職,冷雲還回來了。要不是因為兩宮崩逝,他家得天天開宴唱歌跳舞。
祝纓也是一份禮物送到,剛好將要出門的冷雲堵回了府裡。
冷雲回京沒吃一點兒虧,倆月下來又養得白白胖胖的。祝纓將禮單遞給他的時候,他說:“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時候,你送我些南貨就罷了,如今我還缺了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麼寒磣!你小廝呢?你仆人呢?都說你顧家,家裡老娘和姐姐沒個侍女,都用一個杜大姐!你……”
祝纓道:“我添了人了。”
冷雲回到京城,紈絝氣又回來了一些,指著祝纓道:“你都收拾好,彆叫我送人給你。”
“彆!各家習慣不一樣,我自己找。”
冷雲道:“瞧你那樣兒。來,坐。”讓小廝出去說一聲,跟之前朋友約的飯推後一會兒。
祝纓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來看看您。咱們有多少話說不了?我不爭這一時。”
冷雲道:“那行,就一件事兒。你知道鄭七的事兒了嗎?”
“昨天聽老左說了,今天剛從鄭大人家出來,這就來您這兒了。”
冷雲張大了嘴:“你還真敢!”
祝纓道:“啊?”
冷雲低聲道:“他被罷職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這可不太一般,陛下對東宮似乎有了些嫌隙。這時節該避避嫌的。他一個前詹事,離了職門前還車水馬龍的,不是給他招事兒嗎?”
“我早上去的時候看著還怪冷清的,也沒幾個人過去。我是說,女眷也沒有上門的。”
冷雲道:“你長點心兒吧!你們倆,各自安好最好!”
祝纓心道:這不像是冷雲能說出來的話呀。
她猜得也沒錯,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著兒子耳朵說的,於是冷雲今天就決定跟狐朋狗友約飯去了。
祝纓在冷雲麵前作出受教的樣子來,冷雲也急著出門,祝纓就從冷家又出來了。然後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經過世了,家眷還在,兒孫都在丁憂,祝纓留下些禮物,剩下的熟人都還沒落衙,她便在街上閒逛,給顧同、項樂講一講京城各處,又隨時看著錘子、石頭彆走丟了。
行到老馬的茶鋪那裡,見老馬正在曬太陽。祝纓站到他麵前一擋,老馬眯著眼:“莫擋……哎喲,祝大人!!!”
祝纓笑道:“你這兒不錯啊。”
老馬道:“您回來啦?”
“啊,麵聖,過一陣兒還回去呢。”
“哪兒都不如京城呐,早些回來……”老馬收住了口,他很警覺地問,“您來拿我的?我近來可沒犯法啊!”
四個衙役惡狠狠地瞪著他,心說:這一看就是個老賊頭,還敢攛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們縣裡,我現在就給他抓牢裡!
祝纓道:“拿什麼拿?你沒在我那兒犯法,我也拿不著你。來碗茶。”請了幾個人吃茶,祝纓問錘子:“味兒怎麼樣?”
錘子喝了茶,說:“沒有山上的好喝,還是陳茶。”
老馬聽他們說的話很奇怪,道:“南邊兒說話,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學得會。”
祝纓笑道:“聽多了就懂了,不難。”閒坐一會兒,祝纓看老馬拘謹,想來是被衙役給震的,丟下茶錢帶著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裡,又換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帶著人往劉鬆年府上去,這會兒劉鬆年應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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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劉鬆年家,她就隻把衙役留在門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帶到了府裡。
劉鬆年回到家,正一身寬鬆的袍子作畫中魏晉名士的風範,看祝纓帶著高高低低奇形怪狀的幾個人進來,頭都氣歪了:“你乾嘛呢?”
祝纓道:“來謝您呐!答應給您的橘子我也帶來啦!”
劉鬆年狐疑地看著她,祝纓坦率地把禮單給他一瞧,劉鬆年道:“這還差不多!”
祝纓道:“就算差很多,也就這些了。我窮。”
“嗤——”劉鬆年指自己對麵,“坐。還用我請嗎?”
祝纓不客氣地坐了起來,等劉鬆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對顧同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天下文宗。”
劉鬆年警覺了起來,眯著眼睛:“你什麼意思?這是誰?”
“我的學生,明法科的。他本來讀經的,轉的明法科,家裡不答應,他翻牆跑來的。怎麼樣?跑對了吧?天下文宗,就這樣的。”
劉鬆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風流,你懂個屁!還有,讀六經那是王雲鶴的事兒!你帶他看王雲鶴的板正去!”
顧同腳都軟了:“劉、劉、劉……”
“嘖,還是個結巴。”劉鬆年十分嫌棄,看都不看一眼,“這些呢?你一準有歪主意。”
祝纓對錘子說:“還記得識字歌嗎?”
“記得的,都背下來了。”
劉鬆年坐了起來:“你說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語?”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劉鬆年樂了,叫來錘子說話。又問人家叫什麼,又問人家幾歲了,家裡乾什麼的,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
還好錘子聽懂了,說:“我記得看過五次桃花開了。他們把我們賣到山下當奴隸。大人救了我。”
祝纓道:“你背給他聽、寫給他看。”
劉鬆年看著錘子默寫了幾篇識字碑文,歎息一聲:“天賦不因出身而有偏愛啊。”拿著這個孩子寫的字,沒有再刻薄字難看,越看越開心,給錘子指點幾個字體結構。
他滿意了,再看顧同也順眼了,說:“這是地方偏僻被耽誤了,到了京城彆帶著瞎逛,多學點好的。”
“已是從九品啦,跟著我乾些實事。學問晚了,做人做事永遠不晚的。”
劉鬆年點點頭:“不錯。你還沒麵聖嗎?”
“正等著。”
“還等什麼?你明天不要出門兒,等信兒。”
“彆,我等就行了,您再舍著臉……”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為難呢!陛下越來越聖明了,多少大臣奏對時都是一頭的汗、兩行的淚。”
祝纓笑道:“要不我現在給您哭一個?”
劉鬆年抄起錘子寫的字紙卷了卷,揚起來要打:“滾。”
祝纓笑著滾了。
出了劉府的門,顧同的臉色還沒變過來,結結巴巴地:“老、老、老師,劉劉劉……”
“就是他了。”
顧同受到了極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沒回到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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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顧同起床之後還在發呆,知道祝纓能從京城弄來王雲鶴的文章、國子監的課本與真正見到劉鬆年,感覺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祝纓也沒理他,專心等劉鬆年的消息。既然劉鬆年說了,就代表現在麵聖不危險。劉鬆年看起來放誕不羈,其實是個極有成算的人。就憑他能在皇帝麵前一直這麼瀟灑,就很難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蠱,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準。
劉鬆年進了宮,等早朝完了,扒了個橘子在皇帝麵前吃。皇帝道:“你做什麼呢?”
“臣有點口渴。”
“有茶。”
“這橘子甜吃順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問橘子哪裡來的,劉鬆年就說了祝纓。皇帝就叫回了王雲鶴,問:“卿昨天說祝纓到京了?”
“是。”昨天王雲鶴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為討論禁軍的安排,將此事不免往後略推了一推。現在劉鬆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來了。王雲鶴得著機會又把蘇鳴鸞的事兒講了,順便也提了宿麥也種得不錯,看起來是可以推廣的。劉鬆年勉強一哼:“算個棟梁才吧,說柱石還早了點,長長再看吧。”
聽到劉鬆年居然也誇了兩句,皇帝說:“你這麼誇他嗎?不錯!哎,我記得……有兩個ying?”皇帝突然想起來了,劉鬆年這個破嘴,還擠兌過另一個人。
劉鬆年撇撇嘴:“段嬰麼。早回來了在皇城貓著了。”
王雲鶴道:“二人各有所長。祝纓務實,勸課農桑、撫遠夷、興文教、易風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嬰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翹楚,聲明遠播,蠻夷也有心折者。”
劉鬆年發出不屑的聲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與小孩子慪氣。王卿,你看起來更欣賞祝纓啊。段嬰未必不好。說起來,我有些日子沒見著段嬰了,去,把他召過來吧。”
段嬰蒙召,還不知道有什麼事兒,給小宦官塞了個紅包,從小宦官口中得知了個大概。他麵上不顯,心中實惱。
到了皇帝麵前隻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過來不過是一時興起,見了他之後問了幾句現在乾什麼,聽了他的新文章,覺得寫得不錯。壞心眼地沒有問劉鬆年,而是問段嬰:“你與祝纓都是年輕人,據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來沒放在眼裡,卻漸漸的成了個必要壓過去的對頭。正六到從五,是一道很難過的坎兒。段嬰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歲前邁過這道坎兒,他有家世有學識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機會。不想讓祝纓給搶了先!
段嬰道:“是個赤誠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聽說,昨天祝縣令去了鄭侯家,禮儀一如往昔。”
王雲鶴的臉沉了下來。
皇帝輕輕地:“哦。”他看了一眼王雲鶴,想了一下,命傳祝纓進宮,馬上!
劉鬆年突然問道:“如果你是祝纓,你會怎麼辦呀?”
段嬰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過去,段嬰不得不答:“當勸鄭大人持節守正,勿行差踏錯。”
皇帝點了點頭。
那邊,祝纓換好了衣服,帶著項樂到皇城前,將項樂留在外麵,自己往裡去見皇帝。從皇城到宮城再到大殿,一路體格差點兒的得累到腳軟。
見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麵說話,祝纓也不急不慌,她進門就瞄到了王、劉二人都在,旁邊還有個段嬰,不過那沒什麼。藍興從祝纓進門就看著她,見她正在青年,麵白無須,不知為何有點順眼。輕輕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纓到了。”
皇帝這才讓祝纓起身,然後問道:“你什麼時候到的京城?”
“兩天前。”
“都乾了什麼?”
祝纓道:“先到皇城報到,見了王相公,將福祿縣、瑛族之事先行彙報,以備陛下垂詢。回家後拜訪了些故人。”
“見到鄭熹了?”
“是。”
“哼!”皇帝道,“見一個犯官,好大的膽子!”
“是。”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犯了錯?”
“是。他安排上出了紕漏,被罷職了。”
皇帝更生氣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當如何?”
祝纓抬起頭,認真地對皇帝說:“我會親自再查一遍。”
皇帝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氣了,道:“你呀,出去幾年還是這副脾性、這個膽子,真會惹人生氣。說說,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蘇家。”祝纓馬上接過話頭來。
皇帝又問王雲鶴:“奏本遞上來了?”
王雲鶴也答:“是,昨日遞過來的,臣寫的節略。”
“唔,我看一看再說,你們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雲鶴道:“還是亂跑了。”
祝纓笑笑。
劉鬆年對著段嬰的背影翻白眼,對祝纓道:“有心眼兒彆光顧著往正事上使。嘖!”
三說才說了兩句,裡麵皇帝又叫祝纓進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兒記得不清了,懶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纓再次入內,又簡潔地將情況再介紹一遍,說瑛族的情況比較簡潔,因為之前多次上書講過了。再說這幾年福祿縣的現狀,這就說得詳細一些。再說一些自己這兩年的心得,將對王雲鶴講的也簡要地說了。
“當年陳大指點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陳大?”
“陳萌。前頭陳相的兒子,與臣是同鄉,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點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氣。”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個能乾的人,他父親更能乾。”
“是。陛下,那臣所請?”
皇帝笑了笑:“準了。讓政事堂議吧。”他本來就打算準了的,可惜那個瑛族的女子這回沒跟著進京來,如果來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給了個粗略的指示:品級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級、名號按照朝廷已有的製度來,具體實職官稱名目由政事堂牽頭和戶部吏部等部門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蠻夷那邊的,能羈縻就行。皇帝現在隻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現在跟朝廷一模一樣,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麼?這一點他看得也很清楚。
這事兒是祝纓起的頭,所以議的時候她也得在場,從此,她得跟著大家夥兒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鄭熹給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