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輸誠(2 / 2)

有誌者就算想來,也得有命到這兒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級屬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錯貶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來的,或者沒背景能力不太強的附近的人比如關丞、莫主簿。

品級高一點的或者是一縣之主官之類,有出身就是官員的人到任。這樣的人,要麼是冷雲這樣的,一來就做高官,要麼是祝纓這樣的,為了有所作為,還得能活著能有辦法乾很多的活。要麼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縣令,雖活著但神隱。

當然,有誌、有行、有能力的官員不是沒有,問題是一有上麵就能看出來,給調走了委以重任了。於是優秀的顯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長留。本地條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來,乃至於有補官不赴任的。當地偶然出個人才,又要異地為官。這就沒有大量的優秀的新人來補充,官員整體素質能力上不去。王雲鶴再欣賞之前祝纓的說辭,也還是要以“腹心之地”為要的。

這種情況下,頗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意思了。隻能用他們。

祝纓道:“想明白了?”

顧同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老師,南府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福祿縣會更好!老師有事,隻管吩咐我!”

祝纓道:“當然。不會忘了你的。”

小吳忙說:“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對了,還有祁先生他們!項二郎他們也很好,丁貴也是。”

祝纓道:“我心裡有數。咱們就還穩住,一步一步地來。”

顧同安心了,道:“老師說一步一步來,步子總比彆人又快又穩的。那下一步?”

祝纓道:“先將府衙之守衛排班、府城之守衛等再梳理一遍。這兩天隻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長久運轉還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兒,哪怕補不了這個司功的職,也要練一練這份本事。以後用得著。”

“是!老師,我還以為老師要讓我多聽聽有何冤案呢。”

“那個慢慢留意。雖然要有所長,也不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

“是。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現在就補這樣的缺,補了就得跟小吳似的了。”顧同笑著說。

“我怎麼了?”小吳說。

顧同道:“我給你今晚多加兩道題。”

小吳的臉皺了起來。

祝纓點點頭:“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與侯五、項樂、項安輪流盯幾天,有什麼漏洞咱們儘早給補上。去州城之前,將這事定下來。司功的舊檔、司法的冤案,可以開始著手了。你給我打下手。”

“是。”顧同說。

“小吳,沉下心,學點兒東西以後才能走得遠。”

“是!”小吳馬上說!又給祝纓端茶遞水。

祝纓道:“好了,把這兩本明天一早發往京城。”

“是。”

顧同又問道:“老師,我還有一事不明。”

“什麼事?”

“老師要參荊綱,這個……荊家如今已然受罰。荊綱不過從六品,您這一參,是不是……”

祝纓道:“那再考你一考,讀史的時候記得先時主官自辟僚屬的事吧?”

“是。”

“為什麼現在沒有了呢?現在歸誰管?”

顧同有點明白,又有點不太明白。祝纓笑笑:“昔時地方官自辟僚屬,必有當地豪強。朝廷為與地方豪強爭這一分處置之權耗費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講究不起來,真講究的地方,一縣的市令都不能用本縣人。這個要州、府之司功來調度。一個嬌嬌,事兒不大,但是得給他們緊緊皮。”

顧同恍然。他和小吳都想起了祝纓剛到福祿縣乾的事兒,與大戶關係密切之吏員衙役都換了一批。

現在小吳、祁泰等人的官職是祝纓薦的,也算是“自辟僚屬”,但他們不是當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願意給赴任的官員一點點這樣的便利,尤其是偏遠、難搞的地方。本來任用本地人做吏職就是難免的了,再任由當地豪強隨意安插人,還有朝廷什麼事兒?還有官員什麼事兒?

“人情在所難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絕親族。明晃晃的買賣職位,被揭出來了還不懲處,當朝廷是死的?”祝纓說。

敲打。不過祝纓揀了最響的那麵鑼敲了而已。

祝纓道:“好了,去吧。”她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實。二人離開之後,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計劃上添了幾筆。

顧同去而複返:“老師,李司法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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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對顧同也十分的客氣:“顧小郎君,大人得空麼?”

顧同心裡有底氣,對李司法也不以年輕人之傲氣淩人了,禮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來必有正事,我這便去通報。”

祝纓道:“請進來吧。”

顧同去引了李司法過來,李司法也不客氣,進了書房一轉入東間看到祝纓正坐在書案後麵,他到案前撲通一跪:“大人!”

祝纓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這是做甚?阿同。”

顧同搶上一步去攙扶李司法,扶著的時候吃了老大一驚——李司法哭了!

眼淚鼻涕一塊兒下來,比顧同他娘要跟顧同他爹吵架的時候哭得還快還慘!顧同手一顫,李司法的身體往他的方向一沉,顧同趕緊又把他扶了起來:“大人,司法大人,您這是怎麼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歲了,眼淚鼻涕都沾到了胡須上,一邊哭一邊說:“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罰!”

祝纓道:“這是怎麼了?快坐下,慢慢說,你是本府的官員,有什麼事兒本府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怎麼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職事的,無不要彌補許多。下官不敢說自己將來留給他人的是多麼好,更不敢將錯處都推給前任,可接手的就是這麼個樣子。南府地處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與獠人雜居,其約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風。下官接手時如果,一步錯,步步錯。”

顧同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李司法擦了眼淚鼻涕,聲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駑鈍,左支右絀。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來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還請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從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著學些兒。”

顧同借著給李司法拿茶的機會張了張口,手上雖乾著活,臉上是有點懵。他也算見過世麵,卻不曾見過一府司法這樣的“高官”,這麼的不顧形象、這麼的敢拉下臉來求饒!

再看祝纓,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但是動作卻顯出幾分驚訝來。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說的哪裡話?我自福祿縣至南府,已接了兩回前任的遺澤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封檔查案,並不對你。我向來對事不對人。司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辛勞呢。安心辦事就是。”

顧同心道:又收伏一個。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樣子,又跪了下來:“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確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鑄下大錯。求大人寬恕。”

祝纓道:“什麼寬恕不寬恕的?司法將舊案理會清楚才是正理,有什麼誤判的過往,你心裡想必有數?以往之過,毋再重蹈覆轍才好。”

“是、是。”李司法還是不起來,又請罪,說自己確實本領有限等等,以往確實會有誤判的事情發生,案子都整理出來了,請祝纓指點如何判罰為佳。他願做祝纓的學生,投到祝纓門下跟著學。

顧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譏諷的聲音。

祝纓道:“指教談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來,你我同朝為官,互相幫扶才是正理,你行這般大禮,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體,以後府裡捕盜、斷案、治安種種事務少不得你。你瞧,我這裡隻有一個阿同,指望他幫我複核舊案,不得乾到猴年馬月去?還要你來相助的。”又讓他明天過來跟著複核舊案,有什麼問題隨時“請教”他,大家將舊案重新審過,再將積年未斷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數。以後上麵追查下來的時候,她也好代為辯解。

李司法這才不哭了,爬起來又是長揖:“下官敢不儘心竭力!”

祝纓命人打水過來,將水放到門口讓顧同端進來給李司法洗臉,又請他喝茶,再將他送到門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兩步又累不著我。”

她將李司法從後衙一直送到衙門口,李司法的仆人牽著馬,他也不敢在祝纓麵前就大剌剌地上馬,向祝纓拱一拱手,轉身先步行幾步。一轉臉,就看到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遠遠地過來。

王司功遠遠地看到李司法,心裡也是詫異的!這會兒都該宵禁了,雖說在這小城,他們犯夜禁沒人敢抓,但是!這家夥不是應該落衙回家了嗎?還是跟自己一塊兒走的!他怎麼回來了?

王司功催動馬匹過來,就著衙門口的燈籠看到李司法眼睛紅紅的,連鼻尖都哭紅了,心中暗罵一句:忒狡猾的老東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過來請罪輸誠來了!可惡!

王司功沉著臉,與李司法打個招,跳下馬來對祝纓行禮:“大人。”

祝纓對李司法擺了擺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態從容地踱遠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搶了先,他也想先過來輸誠的,不過掌考核的人與吏部一樣總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這麼聽了祝纓的話。然而有把柄被拿捏著,又不得不服個軟。猶猶豫豫,將司功佐祖宗八代都罵完了,又想好了怎麼將一些嚴重的事情推給司功佐,這才作罷。

他隻恨檔已封、府衙守備森嚴,不能一把火燒了一些舊檔。

什麼都想明白了,連日後與祝纓的相處,到什麼樣是完全可以聽祝纓的,哪些事兒祝纓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鬨一鬨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過來。

他看李司法走遠了,才說:“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稟報。”

“哦?想必是很著急的事情了,來,裡麵說。”祝纓說,又問吃飯了沒有,讓預備王司功的飯菜。祝知府家的廚娘手藝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棄,有時還得借祁司戶的女兒幫個忙。

以口味論,王司功是不想吃這個飯的,王司功道:“大人賜飯,敢不領受?”

祝纓請他到後衙,後衙李司法喝過的茶已經收掉了。

祝纓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來,看丁貴退了出去,也是當地一跪!

顧同翻了個白眼,看著王司功和祝纓又演了一回戲。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認一點。且要說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為他畢竟“隻是個司功佐”品級也不高,才從八品而已。這種事兒,雖是他的職責捏著許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說,就是司馬,也是個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憶自己的“左右為難”,王司功泣不成聲。

祝纓也不是省油的燈,戲笑著說:“好吧,以後司功再對彆人言,就說也是我這個上官的意思辦岔了事就行了。這鍋,我來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話打跪到了地上,連說那肯定是自己的錯。

兩人又是一番機鋒,最後和解。祝纓還對王司功語重心長地說:“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應。”王司功三十大幾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暫時息了氣。最後也洗了臉,跟祝纓就在前麵吃了飯。

飯是花姐幫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還可以,來新廚子了嗎?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頓飯,自覺也是穩了,也是步行了幾步才上馬,心道:他還是要捏著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總算不追究了。等過了這一任,他走了,我們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調走,誰還管這個事?且將眼下糊過去才好。他手上親信不過這些人,總還能用得到我。唉,他的親信都得升遷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顧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臉呆滯:“老師!他們怎麼這樣?”

祝纓道:“哪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是人都這樣。”

“怎麼這麼沒骨氣呀?朝廷官員!朝廷官員!”

“你還想他們接著為難我是怎麼的?”祝纓說,“多讀幾首怨婦詩吧,看看都是誰做的,看看都是寫給誰的。何等哀婉?比起來,我見過的那些愛抱怨的女人,都隻會罵句‘殺千刀’。”

顧同自然是讀過一些怨婦詩的,整個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覺都是飄的。小吳拿了題目來給他看,他竟然差點算錯,最後說:“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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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顧同頂著黑眼圈爬了起來,陪祝纓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務。祝纓已將府衙、府城之巡邏、值守等事親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較大的城池她沒做過,打算在城裡轉轉,登上城樓、城牆,考察一下再說。

張司兵趁機道:“下官於城防門鎖還算熟悉,願為大人前導,下官這就取圖。”

彭司士也說:“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願為大人述說,下官這就取冊。”

兩人進了簽押房,見隻有顧同在側,丁貴等人守在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張司兵先進去,捧了整理好的東西,跪是沒跪,卻是長揖到地,老老實實輸誠。

張司兵管的事兒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來。他拍著胸脯對祝纓保證:“凡司兵的事情,大人隻管清查,有錯處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來了,彭司士又進去,他也沒跪,卻是哭得快在癱到地上了,顧同麻木地將他扶了起來。

二人離開之後,祝纓道:“收拾收拾,咱們去看看這南府的府城。你怎麼了?累著了?要不我也跟項樂似的放你三天假?”

項樂兄妹倆和小柳等人跟著她出行河東,又私訪奔波,祝纓給他們放了假,項樂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謂立功。祝纓給他記了一功,又多放他兩天假。

顧同道:“我跟著老師!跟著您總能見識些不凡的東西。”

祝纓笑笑,帶著他與小黃等人,與張、彭二人登城樓、看地圖、實地看了府城的概況,重新定了規矩。又下令:嚴守夜禁。

小黃等人都很奮,他們的年紀也不大,與小柳一樣,能聽到的關於祝纓的都是“故事”,這回親見了,一個個也與顧同一樣的興奮。祝纓說什麼,他們就聽什麼。祝纓道:“你們各有職司,都要用心。看看吳司倉。他以前可是能將整個衙門都記在心裡的。”

然後才回到府衙,接著看舊檔。四司舊檔,可比司戶、司倉的錢糧檔簡單得多!司士的稍複雜一些,也不如這二司的麻煩。

雖則他們輸誠,祝纓還是要將四司的情況都記一記。

核了幾天的檔,邸報也沒有大事,祝纓回到後麵吃晚飯。

飯後,小江說:“大人,我想搬出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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