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正漱口, 聽到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小江這人很難與人熱情得起來,好乾淨,也不惹口角是非, 平日裡就在一邊做針線、看書、寫字,也不吵鬨。似乎是因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願意與大家一起吃飯。
張仙姑心裡雖然犯點毛, 不過想到女兒需要一個女仵作, 當娘的什麼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習慣了, 小江身上沒有張仙姑特彆不喜歡的特點, 她會自己洗衣服, 也會幫忙打掃。身邊一個小丫頭還是張仙姑怪喜歡的那種。
唯一要顧及的是花姐的感受, 她二人之間有些小尷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張仙姑還要看得開,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仵作”這個事兒,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過往。
主仆二人在後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經習慣有這麼個人住在這裡了。
家裡有一個不麻煩的人, 張仙姑還挺願意的。人多, 看起來也興旺。
小江道:“嗯,本來就是借住。先時城裡有些亂,又不熟悉, 如今衙門裡也安生了,城裡也好些了, 叨擾這麼久,是時候搬走啦。”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呢?搬出去還要花錢賃房哩!”
“我還有些錢,大娘子不用擔心, 我過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 祝纓道:“是不是聽著什麼不好的話了?”
小江主仆近來稍有點反常, 她是看在眼裡的, 不問是因為人總會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隻要不妨礙他人,追根究底也沒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經曆使得她常常會遇到一些彆扭的事,人又好強,不問更合適。
江舟想說話,小江道:“我是什麼時候都能聽到不好的話的。”
張仙姑道:“誰?誰說的?這個家裡誰長老婆舌頭呢?”
小江道:“沒有,不是家裡。”
祝纓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小江主仆跟著住在後衙本身就是個比較惹眼的舉動。背後有些小話是在所難免的,隻是不能拿到台麵上說,怕萬一是有點彆的狀況。
衙門裡才辦了一個嬌嬌,嬌嬌是荊五的外室,又與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住的房子都是荊五等人給購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後衙的,雖殘疾而年長,也是個漂亮的女子,她也還兼著個仵作,她的仆人江舟又是個女衙役的模樣。
閒話難免就更進了一層,猜測得愈發的離譜。就在嬌嬌在女監中被襲擊的當天晚上,小江進去驗看“屍體”時,分明聽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這個怕不也是一樣的貨。咱們大人……”
再想分辨說話的人時,又找不到了。
小江當時便覺得不妥,及驗完了“屍”,已有了搬走的主意。這幾日因祝纓一直在肅清府衙,小江搬遷也需要時間,便悄悄地在自己房裡收拾。眼見祝纓這兒一切順利了,她自覺自己搬走,也應該是為祝纓肅清府衙做一點貢獻,不能讓人在背後說祝纓的閒話。一個陌生的年輕知府,到了一地之後本來就夠難的了,再淩厲,也是祝纓自己厲害,不是彆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這樣心安理得,消耗祝纓一些不該消耗的精力。
張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們!你們是什麼樣的人,咱們可看在眼裡呢。”
小江道:“確實是想搬出去了,家裡這麼忙,還要多準備我們兩個的飯,什麼都是添兩份兒的麻煩。”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時候,她是看小江主仆有些敵意的。現在看祝纓沒那個意思,小江也沒那個意思,她也暫息了敵意,道:“小丫還幫我燒做飯呢,哪有什麼麻煩的?”
小江鼻頭發酸,道:“是我自個兒有些個事兒,凡想將事情做好無不要下苦功夫鑽研的,我想接著乾仵作,總不能將屍首拖到家裡來。”
祝纓道:“來龍去脈我大概能猜著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張仙姑道:“什麼來去的?就還是閒話唄?”
“不算是,”小江說,“是真該離開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難在府衙裡微服閒遊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麵去,也能時常為大人聽些風聲?真有事,我會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離開這兒。離了大人這府衙,彆處也不想要我這樣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將事做好,還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纓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辦。”
張仙姑道:“兩個姑娘家,出去了遇著歹人怎麼辦?就算沒有歹人,現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貴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錢的。”
“姑娘家有多少錢都不算多,得留著傍身。”張仙姑認真地說。
江舟道:“娘子將京城的房子賣了。”
張仙姑大吃一驚:“什麼?那你以後怎麼辦?”
小江倒是瀟灑:“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現在已經能夠過得很好了。”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兒說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這一出,這些長舌婦真是討厭!”
江舟趁機又告一狀:“也有男人說的哩!”
“小丫!”小江給幾人團團行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照拂,我這兩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儘快搬出去。”
張仙姑道:“搬到哪兒?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帶著江舟出去了。
張仙姑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人,就是脾氣不討喜了一點兒。這招誰惹誰了?老三呐!”
祝纓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張仙姑長籲短歎,花姐低聲安慰她:“隻要還在府城裡、還做著仵作,就能常見的。小祝也會有安排的。”
“這些老婆舌頭太可恨了!”張仙姑罵道,“哎,咱們也跟過去看一看。”
“乾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彆再一屋子處得久了,不像話。”張仙姑低低地說。
兩人到了小江的客房裡,卻見裡麵已打包了幾個包袱和箱子。家裡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們主仆自己收拾,張仙姑這才知道小江已經在準備了。現在是夏天,所以許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歸攏好了。
江舟一麵倒茶一麵說:“那個嬌嬌也太可惡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給人活路,她這一弄,倒給許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養,就騙男人的錢去,憑什麼乾這樣的事、為難彆人呢?”
她越想越氣,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從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後,江舟都看在眼裡了。從謹慎到開心,麵上不顯,私底下能一天把這些家具擦兩遍,細細的抹去灰塵、擺好位置、添置種種小擺設、往輕紗幔子上繡蘭葉。將屋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還會看著秋千架子發笑。
現在這一切都要沒了!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連花姐都以極大度平和的姿態接納了她們主仆,江舟怨極了嬌嬌。她倒好了,丟下個爛攤子,憑什麼讓彆人承擔呢?
江舟想勸小江不要走,小江卻說:“不該貪戀的,這樣已經很好了。大人幫咱們許多,咱們也該幫幫大人了,不該成為彆人說事的把柄。雖然這許多官員的醃臢事兒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這些。
再說了,咱們還要做大事呢!怎麼能叫人說是依靠著大人才能風光的?咱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添亂的。那個嬌嬌,也不能怪她呀。她多麼的難啊!咱們都是因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條活路的,苦命人就彆說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聲,臉也沉了下來,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張仙姑過來安靜看了一陣兒,隻覺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這些個事兒了!弄了,受這許多累、與他們拌了許多嘴,好容易弄出來了,又生出眼下這一出,何苦來?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纓回頭看到她們,小江讓座兒,江舟忙給她們倒茶,張仙姑道:“我就看看,你們彆忙了。哎呦,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道:“天黑了屋裡得點燈,對吧?不然就看不清。”
張仙姑點點頭,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祝纓指著一旁茶杯的影子說:“點了燈就有影子。”
她張開五指罩在火苗上,屋裡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為這影子就不點燈了?咱們還要照亮兒不是?這燈得點。好啦,彆生氣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著急。府裡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馬的住處有了,小江她們為衙門做事,衙門也會配給她們屋子住。不過沒那麼大,地方也沒那麼好。勝在府衙有數,住得安心。小吳和彭司士都會看著房子的,住進去之後有什麼損壞要修的,又或者現在去看了有什麼地方要改、添置點家具的,跟他們講。”
江舟不想生氣了。
小江道:“多謝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冊上呢,不敢愧領。大人要幫忙,就請動動筆,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給她放良。您要看她還能乾,就收她在衙門裡做事。”
“娘子?!”
“福祿縣的時候,她就不是正經的差役,也不是典獄,是以我仆人的身份旁聽著幫忙的。我當時也不是正經的仵作,也是幫忙的學徒。那會兒彆人不計較什麼,如今還是謹慎些為好。”
祝纓道:“你們商議,定下來了,我就答應。”
祝纓說完起身,對張仙姑道:“讓她們忙吧,咱們回去?”
張仙姑訕訕地:“哎,哎。”
看著這三人離開,江舟道:“娘子?!你怎麼要趕我走?我走了,你怎麼辦?”
“走?你要走到哪裡呀?”小江說,“我早該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後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歡破案嗎?這樣,以後你拿賊人,有屍體了我給你驗。”
江舟將信將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將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幾個錢的竹器,是她見過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為什麼總有些舍不得。
搬出去之後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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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仙姑輾轉一夜,一會兒為自己以前對小江的一些防備慚愧,一會兒又擔心她在外麵住著不安全,轉回來想到自己女兒,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紕漏,還是彆叫人說嘴的好!
卻又更加睡不著了。
祝纓依舊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聽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頓氣象一新,祝纓一到,下麵便安靜了下來。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舊是核查舊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複核期間將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來公文就將這兩個犯人發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筆直,祝纓吩咐完了,又說:“女監也該整頓了。”
有些人心裡不免有點小嘀咕,說起來女監,嬌嬌背後有人,女仵作……
祝纓道:“不止女監,本府還要再添設幾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時候由女差維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還照當日大人出的題目來選?”
祝纓道:“當然。”
祝纓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該準備個女仵作才好。”
眾人都詫異了:“女仵作?”他們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們都在想,難道這是要明著來,讓這瘸女人回房裡呆著,免教風言風語鬨忌諱,所以要另選人頂替了?這樣也行,大人做事果然還是要臉麵的。
祝纓道:“原本女典獄六人,再添幾名女差役,竟無一個懂驗屍的,這不好。小江,我將她們都交給你,你先帶著她們剖剖屍體,學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屍,還是要女差來驗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過來:“是。”
祝纓道:“一會兒有什麼來報上吊的、投河的、難產死了的之類,你先帶他們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殺的、腐敗的也不至於就害怕了。”
身邊的女典獄有點哆嗦,她們中一人被推了出來大著膽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經是仵作了。我們就,不必……”
“誰說她是仵作的?”祝纓說,“她是出家的女冠,沒看著她穿的衣服麼?不過因懂些兒,我才請她來幫忙的。你們當差的人就這麼畏難畏險的?成何體統?散了!一會兒你們去亂葬崗吧。”
小江低頭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麵孔,兩人皆不敢笑出聲來。
祝纓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趕緊將江舟放良的文書準備好了。雖然戶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過本地之文書往來將此事辦妥。
祝纓將此事批了,江舟就能報名女差了。江舟識字,這一條便能過了。這孩子的來曆有曆來文書實證,倒是合規。反而是小江,如果細究起來,她的來曆就瞞不住。如今祝纓說她是女冠,有度牒為證,她還能以一個編外的身份與府衙保持著聯係。
兩人暫時沒有搬離,女差的選拔很快鋪展開來。項安是祝纓直接給的她身份,她又與這些人不同,她有親哥哥領著,日常也以張仙姑之女伴保鏢的模樣出現,偶有幾句閒言碎語,也能被項樂打發了。
沒過幾天,府衙這裡的選拔就結束了,江舟也中選,其餘又有城內一個小鋪子家的女兒也被選中,次後一個被選中的是城郊家農戶的女兒,腦筋正常,彆的不突出,勝在有力氣。
祝纓想指定項安做女差女監的頭兒的時候,發現她不在身邊。想問項樂,發現他也不在。她道:“奇怪,這兩個人的假應該差不多該銷了吧?”
顧同道:“我前天看著他們兩個還往外麵去的呢,又仿佛聽說他們想要賃房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祝纓道:“將他們找過來吧。”
丁貴道:“小人去!”他漸也與衙役們混熟,這事兒得灑出人去找。
過不多時,項樂便匆匆趕來,進門先請罪:“大人,我回來得遲了!”
祝纓道:“現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項樂不明所以:“確實不是。”
“那你祭誰去了?”
項樂吃了一驚:“大人怎麼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貴,丁貴心道:不是我告訴大人的呀!不是,你懷疑我告密啊?他趕緊說:“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兒!”
祝纓道:“一身香煙紙錢灰的味兒。拜神不用紙錢。”
項樂暗中記下這一節,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師傅。”
“你師傅?”
“是,我與三娘是先父聘的師傅教授的一些粗淺武藝,師傅起身也幫著走商。後來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先父就贈了些盤纏,師姐就奉著師傅回鄉了。前幾天家中大哥捎信來,說師傅走了,師姐來投奔。因沒見著我們倆,就派人送師姐過來看我們。”
從河東縣回來之後項樂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賴三入女監謀殺的時候他捎話讓他妹妹項安往後宅去報信。當時並沒有找到項安,項樂覺得妹子辦事不妥當,要找她來訓一訓。哪知項安正有大事——她正與師傅的女兒、兄妹倆的師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