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寫完了信件, 也不能確定自己的請求是否能夠被準許。她能確定的是,無論是王雲鶴還是鄭熹,他們應該都能夠看得懂她的言下之意。</p>
她寫完了信件之後不斷地修改其中的措詞, 儘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一心為公”。</p>
緊接著, 她又將自己要寫的那一部分奏本改成兩個奏本,一本為主,寫塔郎家“歸附”的事件,另一本由是由自己根據仇文的草稿寫一下利基族、塔郎家的情況, 在末尾再附帶提一筆更遠深山中其他族群的事情。</p>
仇文識字, 寫文章卻不快,格式、用詞等等也完全不符合奏本的要求, 這個得經她的指點、修飾。且得再花些時間,她就開始著手繪製輿圖。</p>
有阿蘇家的先例在,郎錕鋙能夠接受獻圖,他的圖也比較粗糙。祝纓現在要做的,是繪製自己掌握的輿圖,方圓長短是一回事, 主要是給每個山有一個差不多的描述。比如“很高”“高”“中等”“矮”“土包”之類, 有的山上再附一個“陡”“繞行山路多”。她知道有些人能夠測繪出個大概的高度, 她現在還弄不來這個,隻好先大概的標一標。</p>
這一份自製的圖她就不打算現在獻給朝廷了。</p>
時已入夏, 天氣炎熱潮濕,張仙姑和祝大都不耐出門,祝纓也就呆在府衙裡。雖然忙, 老兩人口見她不往外跑, 天天都能見著麵, 也就不說她了。二人現在的興趣在祝纓從塔郎家帶回來的一些東西上, 張仙姑拿著一些東西問祝煉和祝石:“這是什麼?認得不?”</p>
二人都搖頭,他們倆幾乎沒在山上生活過,郎錕鋙給祝纓準備的都是好物,以他二人的出身,即便在山上生活幾年,也未必能夠認得出來。</p>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感慨,卻又都避著蘇喆,不使這小姑娘看著“異族”的東西心裡不痛快。小姑娘長得可愛,性子也不彆扭,就是跟兩個小同伴看著利基族的人不太順眼。祝纓不在府衙裡的這段日子,老兩口除了惦記她,也是看著兩夥小孩兒吵架有些無處下手,不知道怎麼處置得好。</p>
祝大跟祝石比較親近,想護著兩個小子,又知道“山上人”不能得罪,以此憋屈得很。見祝纓回來了,忙說:“收了學生又不好好教,都撂到家裡頭,你出去野什麼呢?”</p>
此時便顯出顧同的用處來了,他忽地鑽到了祝大的麵前,道:“您瞧瞧我,我也是學生呢,我入門早,老師先教我去了。”</p>
將祝大的嘴給堵住了。</p>
祝纓對顧同道:“你跟我過來。”</p>
顧同一蹦一跳地跟了過去,祝纓給他派了個活兒:“你將之前的約定寫個草稿出來。”</p>
她自己還有彆的事情要做,先讓顧同寫,自己最後審閱批定。都是些律條之類的細則,祝纓已與郎錕鋙談好了的。她打算將這個做為一個範本,以後再與“獠人”各族接觸,就拿這個跟他們談條件。顧同律令上的學問不算深,但是福祿縣人,還算了解山中的習俗,寫個草稿不至於由於不懂對方的禁忌而出現大的偏差,將事情做壞。</p>
顧同起初下筆很快,寫著寫著眉頭就皺了起來,祝纓對他的要求是“簡單、準確、好記、條目不能太多”,這且有得磨。</p>
祝纓自己則總結了一下與阿蘇家、塔郎家從接觸到羈縻的整個流程,列出過程中要處理好的幾項大的事務,各種注意事項等,以作接下來羈縻其他各族各部的藍本。</p>
在等待仇文上交文稿期間,祝纓又去南府搜羅了兩個花帕族人,順手命人打探有無西卡、吉瑪族人,無論眼下有沒有時間先把人準備了,她預備至少簡單學點日常用語能夠溝通。南府比福祿縣大許多,有更多的“獠人”在此定居。</p>
為方便溝通計,頂好是他們都學一種通用的語言文字,現在顯然是不現實的。祝纓隻好先自己學,列個大本子,用注音標注各族的發音,再寫文字釋義。</p>
仇文點燈熬油地寫了足足兩天兩夜,第三天交上來一大本子的稿子。他一大早就到了府衙外等候,此時祝纓正在主持府衙的日程安排。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雖無大事,瑣事卻很有幾件,章炯都處理得不錯。祝纓也毫不吝惜言語,大大地誇獎章炯。章炯又反手一記馬屁,誇祝纓“撫遠夷”做得十分的好。</p>
二人互相吹捧完,又共同表揚了一下府衙各官吏之儘忠職守等。至於小有疏漏之人,二人都於之後單獨喚來加以警告。</p>
仇文足等到裡麵有衙役出來替換守門之人,知道祝纓的小會開完了,才要求見。</p>
祝纓正等著他呢,道:“請進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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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文有點局促,他儘自己所能地寫了,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去改進,硬著頭皮拿了出來。</p>
祝纓能夠讓郎錕鋙答應了取消活人祭祀,這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以他之所想,乃是逃離那個地方,向往著文明開化,山下官府能接納他已是意外之喜。改變族人,以前從未想過,現在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也以此似乎對“獠人”有了一點點的信心。不多,好歹有了,所以願意寫一寫。</p>
他到了簽押房,丁貴給他上了茶,他也先不敢喝,先將寫了的本子奉上,道:“大人,小人已將所知寫完,不知是否妥當。”</p>
祝纓接過了本子,很快地翻看了一遍。仇文的書寫應該是下過功夫的,不能說很美觀,卻很工整,詞句裡偶有些口語,條理都很清楚。祝纓道:“隻做個商人不能將你的本事全使出來啊。”</p>
仇文道:“小人已覺滿足了。”他仍然盼著祝纓給他點評一下。</p>
祝纓先不點評,而是問他:“如果你回寨子裡,能夠與族人處得好麼?能夠不受傷害嗎?”</p>
仇文道:“大人的意思是?”</p>
“郎錕鋙不識字,現學有點兒晚了,他如果受了敕封,也需要屬官的,你願意做官嗎?”阿蘇縣的例子,塔郎家也遲早得請朝廷再封屬官的,仇文很合適。</p>
仇文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道:“我不喜歡那裡。還是在城裡做個商人的好。”</p>
祝纓道:“也罷。不過你現在仍是要接著寫的。”</p>
仇文道:“願為大人效力。”</p>
祝纓道:“奏本不是這麼寫的,來,我教你。”她教得很簡單,仇文現在隻需要知道格式、避諱之類要素即可,文采先不需要,越“淳樸”越好。</p>
祝纓道:“無論修辭還是典故都不是一時能夠全學到的,慢慢來,不懂也沒什麼。奏本第一要務是將事情說明白,第二是要使自己的事能被準奏。”</p>
由於要求不高、講得簡單,仇文很快就找到了要領,祝纓又為他將錯彆字給圈了出來,道:“你重新寫過。”</p>
仇文臉上一紅:“是。”</p>
“不要太急,你寫定了文本,還要念給郎錕鋙聽一聽,定了之後再遞上去。顧同擬的條款也快成了,到時候一塊兒給他聽。”</p>
“是。”</p>
“現在買賣忙麼?”</p>
仇文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必能應命。”</p>
“那你每天抽一個時辰過來。”</p>
“是。”</p>
祝纓命丁貴將他送出去,又命牛金:“你去再尋一副桌椅文具來,就放書房那兒。要成人用的。”</p>
牛金領命去,又往書房裡放了一副桌椅文具,書本也找了一套來。</p>
安放完畢回前衙複命,於門口處遇到了小江和江舟,笑道:“江娘子?好久不見了,你們這是去了哪兒了?”</p>
江舟道:“你在府裡不知道,我們這回可……”</p>
兩人正答著話,小黃從外麵走過來:“哎,有話進去說呀,堵門口像什麼呢?”</p>
小江道:“你打從京城回來之後話變得更多了。”</p>
小黃笑嘻嘻地道:“回來了高興嘛!”</p>
幾人結伴往裡走,牛金問小黃:“你出去乾嘛的?”</p>
“大人叫我去看看唐師傅。”</p>
江舟問道:“他還沒弄好麼?”</p>
小黃道:“大人不急。”</p>
幾人進去,到了簽押房外,小黃道:“你們先。大人,江娘子她們兩個回來了。”</p>
小江和江舟也不推辭,兩人先進簽押房。</p>
祝纓道:“回來了?怎麼樣?”</p>
她二人山中收屍、撿骨頭、拚屍體,足弄到現在才回來。小江道:“長見識了。”說著,很自覺地從袋子裡掏出了一個本子交給祝纓。</p>
祝纓翻了翻,上麵都是她整理的這次整理屍體的心得。她一共拚了比較完整的三十六具屍骨,另有殘缺不全的幾十具,為趕時間,兩人每天得拚個好幾具。小江道:“應該還有一些,不過骨頭也都爛了,又或者被野獸叼走了。就是拚成的這些裡頭,恐怕也有混雜的。拚全了的都裝起來收葬了,都削木為碑。隻怕時日長了也就找不到了。”</p>
祝纓點點頭,阿蘇家這些年祭祀用的肯定不止這些,能有這些已經不錯了。</p>
她看小江的總結有一條十分有意思,說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骨頭上有比較明顯的差彆。不止是形狀大小,比如頭骨,額頭、下頷等部都有些不同。可以據骨頭大致分辨出人的地域來。</p>
祝纓道:“很好。給你們三天假,對了,喝點清熱解毒的湯劑。”將本子遞還給了她。</p>
小江道:“在山裡也天天熏。”</p>
祝纓道:“那就好。”</p>
小江猶豫了一下,將兩頁寫有婦女特征總結的紙放到了祝纓的桌上,斂衽告辭。</p>
小黃望著她們離開,才進來說了唐師傅的事兒:“唐師傅說,還差一點兒。大人,他不會是個騙子吧?”</p>
祝纓道:“胡說。”</p>
丁貴也繞了過來:“大人,我表哥聽到他的名字就要撓頭。您看,弄個新東西,多花些時日咱們懂,花這麼多錢,咱們是真的不懂啊!好不容易手頭不那麼緊了,您不心疼一下自己個兒,孝敬孝敬老封君、置田買房,都花給個糟老頭子像什麼呢?你是要回京的,就京城的宅子,它也不大。京城地貴啊!”</p>
祝纓道:“小吳還跟你說什麼了?”丁貴這樣子活脫脫一個小吳附體了,必是學話。</p>
丁貴吐吐舌頭:“沒沒沒……沒什麼了……”</p>
祝纓道:“都不許去煩唐師傅,也不許對他說不好聽的。”</p>
“哦……”</p>
“乾活去,閒得慌就去把馬刷了。”</p>
小黃笑嘻嘻地:“有小柳了。”</p>
“那你就替他去。”</p>
小黃不敢多話了,哭喪著臉去乾活。不多會兒,小柳就被替了過來,不但自己來,身後還了個顧同——他終於自暴自棄了,寫了簡單的幾條之後就拿來給祝纓看。</p>
祝纓細讀了他寫的條款,大方向沒有錯,一些細節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她對顧同道:“這是給雙方看的,訓誡的口氣不能太強。”顧同到底是山下正經讀書人,不像趙蘇,如果趙蘇來寫,口氣就會更合祝纓的意。</p>
趙蘇……祝纓想,他到京城也有幾年了,也不知是否能沉得住氣,不要急著選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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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國子監。</p>
趙蘇臉上似哭似笑,趕緊把臉埋在雙掌中,麵皮一陣亂動,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雲淡風輕了。身邊是同窗們的討論:“什麼?朝廷真的許了?各府都有保送的名額?那得多少?”</p>
“一、二百總是有的吧?”</p>
“那也不算多呀。”</p>
“不少了!現在才多少人?”</p>
“嘖,要來一群學不好的啦。”</p>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各州府都得有人做官啦?簡直荒唐!朝廷取士又不是冬天開粥鋪的施米施粥。”</p>
他們議論紛紛,也有說朝廷此舉很好、能夠教化遠方的,也有說這樣會拉底國子監水平的。</p>
說得好像本來國子監就沒有廢柴似的!趙蘇心中嘲諷。</p>
“國子監本來也不是全都是棟梁的,不肖子多得是。”一個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學子,同學裡算是學問不錯的,最恨同學中的紈絝拉低了國子監的評價。</p>
當然啦,國子監底下管的學校多了,有些人純是因為父祖蔭進來讀書的,廢物還是有不少的。</p>
“你他娘的說誰呢?”當即就有人開始揀罵。</p>
難得的,雙方都湊齊了幾個幫手,接著就打了起來。一時筆墨紙硯亂飛,堂堂國子監,學生打架與鄉村私塾的頑童也沒什麼兩樣。</p>
很快,教授博士等都來了,將雙方分開,打的打、罰的罰。趙蘇搖搖頭,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桌前,翻看著記的筆記。這件事情是他義父上書促成的,國子監下管的學生裡有的覺得好、有的覺得不好、有的無所謂,但是整個國子監的官員、老師是高興的,想來天下各府也都會高興。</p>
隻是以後選官又會多些競爭對手啦……</p>
想做官並不是很容易的。正式的科舉考出來的人且不能馬上授官,他們這些學生又比這些通過科考闖出名號來的人要稍難一些。此外還有各地選送的生徒、貢士,他們也得經過考核才能做官。偏遠地方的學子水平通常不高,就像以前的自己,比人差了不少見識。直接送到京城一般競爭不過彆人。</p>
但是如果給他們其中一些聰明人一點機會,能夠在國子監這樣的地方呆兩年,不但學做學問,也熟悉一下京城的人情世故與規則,他們通過考核選上官員的機會就會大大的增加。</p>
趙蘇有點猶豫,是趁現在這批人還沒來就爭取一下呢,還是等一等?</p>
筆記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腦子裡,心中滿是猶豫。</p>
隻恨現在剛剛回來上課,還有八天要等。這八天他課也沒很用心聽,胡亂記著筆記而已。好容易熬到了放假能夠放出國子監,他回到了祝宅,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封信,請教一下祝纓自己應該怎麼辦。他委實難以抉擇。</p>
信寫好了,一時又找不到南下投書的人。小黃等人上京送年禮已然回去了,回程將他上一封書信給帶走。他身邊倒有幾個仆人,又不放心這些人送這封信。一時躊躇。</p>
猶豫間,門被敲響。</p>
小廝去應了門:“甘大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