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危牆(2 / 2)

蘇鳴鸞有些猶豫,祝纓道:“你要對我說實話,我看你舅舅的輿圖與你的相差甚大,並不很準。”蘇鳴鸞皺了皺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義父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文字,算數也不好,記不了太繁複的。地方還能看出來,人口互相之間隻知道個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麼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蘇鳴鸞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點。阿蘇縣也才有個約數,花帕族的地方有多麼的大,我也不能說準。”

祝纓再三問她,確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攏共也隻有阿蘇縣這麼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並不是一家就能占一縣之地,長發、白麵兩族加起來,也隻有阿蘇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麼大。

祝纓道:“朝廷設縣以人口為準,這並不是誰能夠隨意更改的。”

蘇鳴鸞道:“山裡的人口本就不是很準的。”

祝纓道:“知道。長發、白麵兩家也不是見麵就要爭鬥的,他們能協商的。”

巫師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會爭縣令的。”

祝纓笑道:“那也是可以談的。”

蘇鳴鸞道:“隻怕他們談不攏,誰也不肯讓一步。”

祝纓道:“為什麼要讓呢?”

樹兄道:“縣令隻有一個。”

祝纓道:“總有辦法能置下他們的。你們的擔心我知道,你們也可放心,我總會找到法子的。”

蘇鳴鸞道:“要是地方不能設縣……”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了,她預先也做了些功課,花帕族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朝廷設縣分為上、中、下三等,羈縻縣也可以這麼分。阿蘇縣這樣的,算羈縻中的上縣,長發的就算下縣。至於更小的族群,分不出來,就一個族裡一統分成一個縣,然後輪流做。沒輪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級,反正也不怎麼用朝廷給他們發俸祿。

所謂羈縻,不外就是“不強行改變”,先都攏到了朝廷的體係裡,剩下的再說。

她現在先不對蘇鳴鸞打包票,具體得等與郎錕鋙的舅舅也見了麵之後,綜合之下再講。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

祝纓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對我再多說些實話,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籌劃。無論路果的事情成與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裡明顯地聽到了吐氣的聲音,祝纓一笑:“若是現在路果不願意,我也可以府衙設宴相待,等他下來再細談。”

樹兄道:“是啊,讓他看看,大人有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富饒的領地,並不會圖謀他的寨子。”

祝纓搖頭:“你不要這樣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並不代表就不貪婪。用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人的。但我願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願意與路果好好商談。”

蘇鳴鸞道:“我再與舅舅談談。”

祝纓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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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鳴鸞沒想到舅舅這麼難纏。

花帕族的勢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會躲更深的山裡了。一直以來,即便是姻親,相處之中也有些微的強勢與弱勢之分。蘇鳴鸞原本以為這事會比較容易,不想路果並沒有那麼好說話。

她先與母親商議,蘇老封君在此時卻又不肯強壓著娘家兄弟低頭,她說:“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蘇鳴鸞隻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還沒有睡,點著燈在屋裡來回踱步,看到外甥女過來,搶先說:“小妹,是你先說可以做官的。你說……”

之前蘇鳴鸞拿自己現身說法,告訴路果羈縻之後的種種好處,朝廷也管不著,雖然收點稅,但是可以交換到更多的東西,也可以從山下得到許多壯大自己力量的辦法。

現在祝纓沒有一口答應路果的條件,讓他直接做縣令,反而又詢問了更多的情況,這讓路果有些不痛快。

蘇鳴鸞低聲道:“是這樣沒錯,義父也要對朝廷說明白。舅舅,義父肯到咱們山上來,他與以前的官不一樣。對山白麵家也在爭搶。”

路果道:“那個官,不是說可以再商量的嗎?”

蘇鳴鸞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終,祝纓沒有能夠在阿蘇縣與路果達成一致,與蘇鳴鸞、路果約定了十日後在山下衙門裡見。

蘇鳴鸞稍有尷尬,送祝纓下山的時候說:“義父……是我沒辦好事。”

祝纓道:“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給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當投名狀,我反而不敢信你啦。這樣就好,總比將一些心事隱了不說,將不滿累積最後突然發怒要強。”

蘇鳴鸞道:“我會儘力勸舅舅的。”

祝纓道:“不要逼他。”

“好。”

祝纓從阿蘇縣轉出,沒走多遠郎錕鋙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這回來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纓就笑:“大人果然說話算數,說要過來就真的過來了!我還道您被阿蘇家留下了呢。”

祝纓道:“誰能留得下我?”

與阿蘇家相同,祝纓到了塔郎家之後,郎錕鋙的舅舅喜金也與路果是一個意思。他們都想馬上做縣令,但是對自己家的情況也不是特彆的清楚,既無文字記錄戶口,地圖也很粗糙,其情況比塔郎家還要模糊。

喜金也與路果一樣,並不如他的外甥那麼果斷。聽到祝纓說想進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裡路可不好走。”

最終,他也與路果一樣,同祝纓約定,過幾天他也下山去府衙與祝纓再作商談。

郎錕鋙也有些急躁,他比蘇鳴鸞還要焦慮一點。蘇鳴鸞到底是認了義父了,與祝纓相處的時間也長,郎錕鋙與祝纓才相識不久,交情不深,又擔心因為舅舅而傷了與祝纓的和氣。

祝纓依舊脾氣很好地說:“不提我與阿蘇家協商了好幾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幾個月的功夫不是?我並沒有生氣,也不著急。先將話說透,總比胡亂許諾一股腦兒地將事給定下來,以後再反悔要好。”

郎錕鋙道:“我也同舅舅說了好幾回,阿媽也說過了。”

祝纓道:“那是你們,不是我在同他講。我今天才見到他呢,讓他怎麼信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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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說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並不要馬上就再堆出兩個羈縻縣來好使自己的賬麵上好看。任期一到,拿著這個政績升走了,留下個爛攤子叫後任收拾。

她從山上下來,依舊心平氣和,又繞到思城縣看看秋收,此時秋收已進入了尾聲,看著收成堪與往年持平,沒有特彆的增產。這樣祝纓已經很滿意了,沒有減產就行。

她再回府衙,張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來了,口上說兩句就不再追著她說“進山危險”了。祝纓樂得清淨。

她回來的第三天,蘇鳴鸞就帶著路果到了府城,因為有路果,祝纓讓小吳將他們安置在館驛裡。路果以前從來沒有到過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牆先是驚歎:“比咱們的寨子都大!確實打不過呀。”

到了館驛,見到了裡麵的布置,對蘇鳴鸞道:“東西不壞。”

路果在寨子裡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貴重物品,比起館驛裡成套的精致瓷器之類仍是稍嫌不足。長發家比阿蘇家確乎差了一點。

蘇鳴鸞道:“一會兒就擺飯了,舅舅是嘗嘗山下的菜,還是吃咱們順口的?”

路果道:“我吃過山下的菜,不過還是嘗一下吧。”

不一時,飯菜擺上,舅甥倆坐下吃飯,路果邊吃邊說:“真的要花很長的時間嗎?”

“是,都是這樣。”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這個官,一定要催你的義父。你阿媽也說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說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過喜金他們,得比他們快才行。”

蘇鳴鸞道:“舅舅為什麼這麼著急?”

路果道:“誰走得快,誰就能先得到美麗的小羊。”

“咦?”

路果歎了口氣,他的猴子與喜金的兒子都在爭取另一家的女兒,這也是一項比較重要的籌碼。

蘇鳴鸞才要說什麼,外麵又熱鬨了起來,她問道:“怎麼回事?誰來了?”

仆人快步走了過來:“塔郎家的來了!”

郎錕鋙也將給他舅舅爭取這一項利益當做入了一件大事,緊趕慢趕的,與蘇鳴鸞前後腳地到了府城。這一回沒用著在路上賽馬爭道,卻又在館驛中碰了頭。

蘇鳴鸞與路果都站了起來,兩人一同走到了門邊看向這邊。郎錕鋙正在同狼兄說話,忽然覺得背上一刺,倏地轉過頭來,恰與這邊蘇鳴鸞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喜金已大笑著走了過來:“路果,你也來啦?”

他們兩家倒不似奇霞族內阿蘇家與索寧家那樣,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雖然總有些摩擦,族中年輕人也不時會毆鬥,互相之間的敵意倒沒有那麼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門,大聲笑道:“你不是也來了嗎?”

雖說“一族隻有一家”是個謠言,但是兩人碰了麵,心裡又都沒了底,都想:我得儘快把事兒定下來。

他們各自回房,飯也沒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對蘇鳴鸞道:“那個官,他願意進山就進吧!你家都答應讓他看了,我家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蘇鳴鸞笑道:“義父不也讓舅舅看了他的家麼?”

同一時刻,喜金也對外甥說:“路果那個老東西也來了,不能被他搶在了前麵!知府要進山,我就給他引路!”

郎錕鋙道:“我也陪同進山!”

兩對舅甥還沒與祝纓見麵,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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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時候有許多人看見,這次分彆又帶了人來。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隻知道這兩個人又來了,沒有特彆辨識出來喜金與路果二人,他們隻奇怪:山上不秋收的麼?這個時候過來,不知道又要乾什麼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裡嘀咕,卻又都知道祝纓對“安撫獠人”是很重視的,這一項是她升官的一個重要內容。

次日,雙方到府衙投帖,門上無人敢怠慢。衙役們極有眼色,看他們分成兩撥貌似不合,也分出兩個人來,分彆接了他們的帖子往裡麵通報去。裡麵祝纓說了一聲:“請。”再有兩個衙役出來,一左一右,分彆說一聲:“請隨我來。”

左右對稱的兩夥人就這麼被引到了小花廳裡。

祝纓站在台階下迎接:“大家都是說話算數的人,說來就真的來了。請。”

喜金與路果也打量著這個房子,整個衙門從進門到花廳,過了幾道門、幾道牆,牆高、門高,他們的寨子與此一比就顯得不夠看了。世人總有些誤解,以為異族的建築粗獷、寬闊。其實,房屋的大小與哪個族關係不大,隻與造房子的人的技藝有關係。毫無疑問的,山下工匠的技藝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規製也不小,因而顯得比寨子裡的房子更壯觀一些。

這兩位舅舅進了花廳,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纓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還好嗎?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並不累,知府要進山,我現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惱怒,也搶話說:“我們家更近!到他家要過我家,我先來引路吧。”

祝纓看了看這二人,再看看蘇、郎二人,蘇鳴鸞臉上現出一種無奈的神色。

祝纓已經一口答應了:“好!”

他們二人又爭起先到誰家去了。

祝纓道:“抽簽吧。誰抽著長的就先去誰家。”她順手從花瓶裡抽出兩枝花,把花瓣薅了,剩兩根杆兒,一折,一長一短攥在手裡,讓兩個人各選一根。

喜金與路果一人拿一根,結果卻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聲說:“那就這麼定啦!”

祝纓又對喜金道:“我並不是隻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錕鋙眼前一黑。

祝纓笑道:“那也就準備去啦,你們才下山來,請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們再動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纓命人將二人都送回驛館,自己往後衙去準備行李。這一次要走得遠,她要帶的東西會更多,往返估計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帶的人也會更多,衙役、白直之外,還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來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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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纓準備妥當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驛館與蘇鳴鸞等人會合,然後再出城進山。

不想才出府門就被一群人給攔住了。

小柳正牽著馬等著,祝纓對他擺了擺手,看向走過來的這一群人,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鄒進賢與幾個同學將路一攔,道:“大人,學生冒昧,大人這是要去獠人山寨麼?”

祝纓道:“你們今天不該放假。”

鄒進賢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人一身係南府之安危,請大人三思,毋履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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