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的目光在這幾個學生臉上、身上逡巡。
他們年未滿三十, 都穿著學生的青衫,年輕的臉上全是一股正氣,毫無妥協之意。他們人數不多, 府學攏共四十人, 這裡來了七個。
對官員而言, 學生也是一個地方比較難搞的群體,管得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輕了, 他們就容易對自己有著放飛想象的高估,年少輕狂再加放縱容易出格闖禍。重了,既挫傷成長又容易招來非議。學生也隻是有一個“學生”的身份, 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可能,並不代表此人的見識就異於常人的高明。說穿了, 都是凡人。
有能力之人, 不做學生也有能力, 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學生也不能讓他們變成能人。
官員、朝廷看重的也隻是一種“學生”的身份,可正是因為這種看重, 使官員也不能對“學生”置之不理。有的時候看著頂著“學生”身份的這個人十分討厭, 還不能下重手收拾。
等這個人過幾年超齡了,不是學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現。去了身份的光環,就全憑個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難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補了個小官,就等著現實給個當頭棒喝。
在身份賦予他們光環的這幾年裡,還是得對他們格外客氣一些的。不幸的是, 大部分的人卻容易將彆人對“學生”身份的愛護、忌憚, 當成是自己的本事。
祝纓和氣地說:“你將我看得太重, 自己的書卻耽誤啦。”
鄒進賢等人是寸步不讓,這兩年祝纓乾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她說話從來算數,說要爭取保送的名額就爭取到了,說要公平執正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穩、富足,也不重稅盤剝,南府之前許多亂象都有人管了。是個好官。
既然是個好官,那大家就要維護她。獠人,自己上門,這個沒問題。與那些已經接受羈縻的獠人接觸,這個勉強能夠讓人不那麼擔心。到一個沒有開化的野蠻之地,那就太危險了。不可以。
知府萬一在山裡遇險,救都不知道怎麼救啊!
鄒進賢等人認為自己擔心得有理。這次祝纓出行的動靜比較大,由於計劃走得更遠、離開時間更長,準備的東西也就更多,讓府學裡一個學生給發現了。他們在私下略傳了幾句,都覺得這事兒不對。
花帕族他們當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遠,在深山老林裡。這邊的商人都很少往那邊去。
鄒進賢道:“彼地多山,輿圖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這個地理、這個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難行之處了,北方來的人都不習慣,再往山裡去道路更糟糕。他們認為這樣不可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人的決斷,哪容你們這些黃口小兒置喙?”章炯本來給祝纓送行的,看鄒進賢管得太寬,深覺祝纓脾氣太好。小崽子哪裡知道,凡官員想要做出點事業來就沒有不辛苦的。這兩年看下來,祝纓的能力能力應付許多挑戰與險情,連帶的全南府的官吏雖累,也都能跟著刷政績,再讓大家蔫頭耷腦過日子,誰也不願意。
鄒進賢不服氣地道:“我等學生若隻是死讀書,不能心懷天下,要讀書何用?”
章炯心說,你以為你現在讀書讀出什麼成效了嗎?
他還要訓斥,祝纓開口了:“危牆?難道要眼看著牆塌了不管麼?就等著它塌?醫人看到病人,不會等著他死,母親看到孩子餓了,不會讓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牆加固砌好讓它不至於倒塌,怎麼能不靠近?哪怕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鄒進賢道:“那也太危險了,大人不當以身犯險。”
“那讓誰去?我都不肯去了,還能派誰去?我自己在府衙高臥是不能服眾的。人心不服,領了差使也是應付,並不能辦好差。”
她的話讓鄒進賢無法反駁,鄒進賢仍是認為這樣不安全,他說:“大人也該增加護衛才好。”
祝纓心想,我要增加護衛,你還沒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說:“我自有安排。你們回去好好讀書,彆再叫你們博士擔心了。”
她已遠遠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絆絆地往衙門這邊跑,想來是剛發現自己學生跑出來乾大事了。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就交給你啦,好好講道理,不要一味地隻知訓斥。”
說完她不再看鄒進賢,對章炯又囑咐拜托了兩句,章炯道:“大人脾氣太好了。這些學生,最好嘩眾取寵,有事無事就要表現自己。遇事總愛發表些見解,誰都沒他高明,總想讓人聽他的,視天下為棋盤、諸人為棋子,指指點點要下一盤大棋。”
祝纓笑道:“跟他們使脾氣也顯不出威風來不是?府裡就拜托啦,你在這裡穩了,我在那邊才能安心乾事。”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們還得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納糧呢。”
“我一定會在出發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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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一個小插曲耽誤,祝纓到達館驛的時候,兩對舅甥都已經收拾妥當了。祝纓這邊又帶了仇文與幾個各族的商人。喜金與路果都不認識商人,其中有一個商人卻認識他們倆——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瑪、西卡族的,他們就更不認識了。這些商人都至少會兩三種語言,否則不能溝通經商。他們的衣飾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雜。
郎錕鋙問道:“這幾個人是乾什麼的?”
祝纓道:“通譯。”她出了錢,雇這幾個人陪她走這一趟。此時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著淡季,正合適雇人。若是到了過年前後,想雇人就得出高價了,還不一定能雇得這麼齊全。
這幾個人,祝纓就點了仇文做一個小頭目,由他來安排。因為他是其中識字最多的。
蘇鳴鸞扼腕,早知道就應該推薦蘇晴天或者蘇燈的。看來義父是想統合各族,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蘇縣要管,那是根本,蘇喆又還太小,母女倆無法自薦這個項目。唉……人還是少。
祝纓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邊的人優缺點都比較明顯,稍全麵的如項家兄妹,項安盯著糖坊,項樂則需要在她身邊隨時接受一些任務。高質量的手下是很難得的,隻能慢慢來。
她含笑對四人道:“那咱們就動身?”
他們都說:“好!”
幾人都騎馬,並不疾馳,衙役們還押著車,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話,現在祝纓要人,他也挑選了兩什的健壯士卒由兩個什長帶領,再派一個自己親兵跟隨,一共二十一個人,也都佩刀跟著。
郎錕鋙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軍士心裡稍稍有一點異樣,看蘇鳴鸞麵不改色,他們也就鎮定了下來。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說:“路上拐個彎兒就是我家了,到他家還要再走三天哩。”
路果道:“抽簽是我抽中了的。”
兩人吵吵鬨鬨,祝纓與蘇鳴鸞、郎錕鋙相視一笑。他們沒有去先去阿蘇縣,而是穿過塔郎縣。祝纓對塔郎縣遠沒有阿蘇縣那麼熟悉,阿蘇縣比較大的幾個寨子她都去過,阿蘇縣的地理也還算熟悉了。
塔郎縣的山比阿蘇縣更險一些,從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裡走,道路愈發難行,郎錕鋙的隨從抽出刀來開始砍去路邊伸出來的橫枝為隊伍清道。不多時喜金的隨從也加入了起來。他們都用一些類似柴刀的長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梅校尉的親兵見狀,招呼一聲,他們也抽出佩刀,將道路拓寬一點。蘇鳴鸞道:“山裡路不好修。”
郎錕鋙道:“我這是已經修過了的。”
祝纓點點頭,山裡修路是難的,朝廷修的官道也會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時都很耗時耗人,這裡到處都是山,難度可想而知。她回頭說了一聲:“金三。”
金三是個麵色黝黑的中年人,一雙粗糙的大手,背略駝。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纓道:“你看看這山。”
祝纓自己也乾過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乾,她讓彭司士給她準備了工匠,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長項在修路。
金三看了,也說:“坡更陡,比咱們那兒修路更難。”
郎錕鋙道:“要不是山高路險,河寬水急,怎麼擋得住北邊的xx。”
後兩個字祝纓沒聽明白,想必不是什麼好話。許多專屬罵山下人的話,是不會有人特意教祝纓的。
祝纓記下了這個詞的發音。
過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處小寨裡休息。這裡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個遠房兄弟,他們見了麵,擁抱了一下。郎錕鋙向祝纓介紹了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開朗,對祝纓行一個禮好奇地看著她,道:“他們都說大人會說利基話。”
祝纓笑道:“你要考我嗎?”
聽她說出口了,這兄弟仍然帶著驚訝的表情道:“真的會?!”
郎錕鋙捶了他一拳:“你現在不是聽到了?”
祝纓會說利基話,跟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問了這山裡再往西的地理,又問了他們莊稼的事兒。以前種稻米的畝產是什麼樣子的,又問了寨中普遍用什麼農具。塔郎家與她接觸得不多,不像阿蘇家,早幾年前就開始陸續更換農具了。
祝纓看了這裡的農具,開始看的幾樣還行,到後來直皺眉,這裡甚至還有用石片、動物的骨頭等磨製而成的鏟、鐮之類。她拎起其中一件,翻來複去的邊看邊說:“用這個東西乾活,費力又乾不好。”
郎錕鋙道:“我寨子裡的更多更好一些。”
祝纓道:“我們總說,要想乾好活計,家什得趁手。乾得又快又多,收獲得才多。”
郎錕鋙道:“這些奴隸,太閒了不好。”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她也不指責郎錕鋙這樣不人道,而說:“怪可惜的,本來能有更多收獲的。”山裡產量低,一是土地確不太肥沃,二就是這個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沒有奴隸的,他們用的家什趁手嗎?你先給他們換些新的,他們給你納糧,你得到的也會多些。我看著你們收獲少,心裡也很著急呀。”
郎錕鋙道:“我正想同大人說這件事。能教木匠麼?”
祝纓道:“當然可以。”
他們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纓對花帕族的二人說:“還有一件事你們要知道。”
路果問道:“那是什麼?”
祝纓指著蘇鳴鸞與郎錕鋙二人,道:“我與他們兩個都有約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將與這二族的約定一條一條地說出來,喜金道:“‘寶刀’已對我說過了,這個當然好,我本來也不收留開罪他的人!”
祝纓道:“我說的卻是,以後你們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喜金、路果對望一眼,說:“好!”
按照經驗,這是最容易達成的一項約定。祝纓與他們在小寨裡先達成了這一條,第二天路上,他們邊走邊聊,祝纓不斷套他們的話,將情況與之前搜集的印證。趕路勞累而無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樂意。
祝纓是個會聊天的人,半天功夫,連他們族的起源傳說都套了個精光。並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繡花還是一個“從山外來的美麗姑娘”教的。以祝纓編史詩的經驗來看,這恐怕得是山外逃戶。每當稅賦重、富戶囂張的時候,都是逃戶泛濫的時候。
不少人跑進深山,他們也會帶進去一些技藝,環境所限這些技藝很難升級,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會有些微的變形。如果人數不多、不能聚集,連語言也很難維持原來的,會逐漸拋棄母語。
祝纓還套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兩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兒,不但因為女兒好看,還因為這女兒的爹占據了一塊比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難得,種什麼都方便。這兩家也打不過人家。
二人還就這一家的武力進行了一番評估,說:“不如小妹/寶刀家。”
但是人家離奇霞、利基比較遠,這兩個比較能打的部族沒法過去搶占這一片地方。要搶也行,就是得拋棄現在生活的地方,舉族過去,代價更大,隻能不了了之。不過祝纓估計,如果兩家被山下大軍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個趕一個,往山裡更深的地方搶占“好地方”了。
祝纓道:“山裡還有這樣的地方?”
“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是不好弄。”
祝纓好奇地道:“這麼有意思?遠麼?我還想看一看哩。”
路果和喜金都說:“不遠。”
“除了他們家,還有彆的地方也有平地嗎?”
“應該有吧。”
祝纓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處比較適合遷居的,也是非常合適的!
他們邊走邊聊,漸漸投機,路果和喜金也都說了,他們也偶爾會人祭,不過不像外甥家那麼凶,也沒有外甥家那樣對單一人祭方式的執念。有時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個奴隸砍個頭,腦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纓正要說取消人祭的事兒,忽然前麵探路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隊伍停了下來,都安靜了。對麵也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是一個聲音問:“什麼人?”
利基話。
這邊說是塔郎家的,那邊說:“是女婿嗎?”
郎錕鋙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嗎?”
他親爹死了,來的是嶽父。嶽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頓術”,意思是“山雀”。嶽父家聽了女兒的信息,知道與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動。但是郎錕鋙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聯絡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嶽父也不肯吃虧,先在路上等著了。
這下可撞上了!
他說的是也是利基話,哈哈大笑著鞭馬與郎錕鋙同到了祝纓麵前。郎錕鋙笑道:“這是我阿爸。”祝纓看出郎錕鋙笑容裡的小尷尬——雖然一族隻有一家是個誤會,但是同族裡,還是自己家先多跑兩步是正經。
祝纓也用利基話跟這位嶽父問好,說:“你的女兒眼睛很像你。”
嶽父很高興:“你真的會說我們的話,那個孩子哪裡都像我!說話也痛快、做事也痛快,從不藏事。我更是這樣的!”
郎錕鋙道:“是這樣的。我與阿爸才能處得很好。”
蘇鳴鸞好懸沒翻個白眼,嶽父也看到了蘇鳴鸞,他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由於也經常對著打,互相也見過幾麵。
嶽父道:“你這女子,什麼樣子?我總比索寧家好說話。”
索寧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與阿蘇家等同族之間關係也比較惡劣,難說誰是誰非。與之相對的,他們“山雀”與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會聯姻。
蘇鳴鸞道:“索寧家的人再不講道理,見了我也得好好說話。”
祝纓給他們打圓場:“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說話。”
嶽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纓到他家寨子裡看一看。喜金道:“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說:“也是我的客人。”
嶽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們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裡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兒也總與我姐姐吵架!又將“哪裡休息不是休息”這話學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嶽父引路,他們到了嶽父的寨子。寨門前,祝纓也看到了一排的杆子,上麵也擺著幾顆人頭。
一行人進了嶽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蘇鳴鸞緊張得多,他死死盯著祝纓,就不有讓塔郎家的親戚爭了先。嶽父沒找著機會,隻能在宴會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兒:“聽說大人願意為我們說情。”
祝纓道:“當然。”
“大家都一樣?”
祝纓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隻有一百人,要與有一千人的說話一樣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個家,隻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一家隻要有一甕米就行了。另一個家,他有十口人,隻給一甕米就要餓死人了。這樣的事不能發生。”
嶽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碼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說得有道理。”
祝纓道:“還有……”
她又將一些約定給說了出來,顧同將他擬定的那個“約定”的草本從懷中取出,遞給了祝纓。蘇鳴鸞抻頭看了一眼,又低聲對路果說了。郎錕鋙就對仇文拚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瞼,過了一陣兒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對郎錕鋙點了點頭,示意沒事兒。
嶽父道:“那是什麼?我們是看不懂的。”
祝纓道:“約定。他們四家都已答應了。”她又將約定的內容對山雀說了,山雀也聽女兒說過了,正因聽了這些覺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說:“好!那我——”
路果與喜金都要跳起來了,祝纓安撫下了他們,道:“我與你們三個都不如同他們兩個這麼熟悉,不是我不信你們,你們與我相處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著急,我們可以邊走邊聊,你們看看我是怎麼做事的,心裡沒了疑惑,咱們再談下麵的事兒。不可信任的人,答應了也會反悔,給予了也會再奪回去。隻有信任了,才能長久相處。我是想與大家長久相處的。”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嶽父拍板:“明天我送你們走一段路吧!”
祝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