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彆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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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巡遊的隊伍越來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難走了一些。祝纓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時候是陌生的路,走得總會慢一點。回程隊伍沒有這麼臃腫,會快不少。她的預算是二十天左右,來得及。

又走兩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與喜金家是相連的,穿過他們兩家就是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想求娶的“藝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話術,也中途截了祝纓先到他的寨子裡去,路果一直盯著,好懸沒跟他打起來。

喜金嘟嘟囔囔,祝纓道:“每一家我都會去的,我不會偏袒哪一個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這裡的山沒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樣在寨子外麵樹杆子放人頭。

祝纓仔細詢問風俗,對山下人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風俗與山下有差彆,而是他們各族之間還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習慣概括所有。虧得她記性好,眼前這三族的語言她又都懂,除了蘇鳴鸞,其他人都越來越驚訝。包括郎錕鋙,都信了她是確實有心與各族相處的。

所以祝纓不喝酒他們也不在意,說要取消人祭的時候,也都沒有掀桌。

唯山雀嶽父說:“那不祭神靈,祖先和神靈都要發怒的,降下災禍來怎麼好?你說的儀式雖然隆重,就怕不是神靈喜歡的。”

祝纓對項樂道:“拿過來。”

項樂取了一隻小壇子過來,祝纓命拿了碗來,從裡麵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嘗嘗。”

“糖?”

“一個人頭七斤半,照三個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給你一百二十斤糖。贖你們的人牲。”

越窮的地方,人越不值錢,人命越不值錢,人祭才會越橫行。以等重的糖換人頭,彆說是奴隸了。寨子裡的普通人,如果是買賣的話,也是高價了。

祝纓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著再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也是。以往我手上還沒有這些,現在有了,給你們補上。”

蘇鳴鸞忙說:“我不用。我受義父教誨,受益頗多,且人命珍貴,本就不該如此。”

祝纓道:“你不要,他們就不好意思啦。”

郎錕鋙想了一下,不要,有點說不過去,要,又顯得不太合適。說:“我隻要今年。”

祝纓道:“要給的,我說話算數。你們自己不想要,也要給族人一個交待。馬上就要廢止,萬一有點小不順,他們就要嘀咕。有東西在,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會小些。”

山雀嶽父道:“那就說準了!”

祝纓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沒有文字的,各種統計也是無從談起,祝纓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沒個賬本兒能給她看的。祝纓隻能靠經驗粗略估計一個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裡,隻有阿蘇縣才開始進行一些粗略的統計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裡,這幾年阿蘇縣是比以前更強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請祝纓到他家去。

祝纓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裡小轉了兩天,也看了他們的農具,也看了他們的織機。又看了他們的田,這裡的稻穀也快成熟了。看他們的各種手藝,將果子殼做成好看的擺設,看他們製皮革,看他們的銀匠和銅匠。路果家有一個“特產”,朱砂,不過開采出來比較困難,又難運輸。

又看他們的飲食,知道他們這裡也就路果這樣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連鹽巴都很少能夠吃到。

祝纓歎了口氣:“百姓吃鹽都是難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說:“也從北邊兒能運一點來。”

祝纓點點頭,心道:不吃糖還行,不吃鹽是真的難受。我得給南府多弄些鹽來。可惜不靠海,不好煮鹽,鹽仍是很貴。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認真摸底,並不是幾天功夫能夠完成的,一個山頭就夠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還有河流阻隔等。她現在隻能沿著他們之前已經開發出來的山路走馬觀花,記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看比不看強。

路果家與喜金家之間有一道山穀,兩側山壁很徒,像是兩麵牆,中間的山穀就像是夾牆中的小巷一樣。祝纓心道:雖說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興兵深入,這裡真是絕佳的埋伏之地。

見她沿著山穀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藝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說:“先到我家,我家那裡有另一條通往藝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聲。

祝纓道:“好。”

喜金家與路果家的差彆在於他沒有朱砂特產,卻有個銅礦,喜金的寨子裡各種銅飾猶多。銅鼓、銅鈴、銅種等都有。甚至鑄了一張祭祀用的青銅的長案。

他們冶煉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纓也不會煉銅,不過大理寺當年有過一個私鑄銅錢的案子,那案子還是蘇匡去辦的,蘇匡辦案還是可以的。祝纓看過卷宗也看過物證,粗糙地知道銅的成色、分類、工藝之類。

比起山下的手藝,喜金家自鑄出來的銅器做工比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點的地方在於,他銅比較多,有些工具用銅造,很少用竹石之類。

祝纓等人又在喜金家過了兩天,眼看出來十天了,跟隨的人便要請示祝纓回程。祝纓算了一下路程,道:“咱們再往裡走,看看藝甘家。”

她請喜金帶路,特彆要走那道山穀。這山穀極長,遠看不覺,一走進去便覺有些寒冷,兩邊的山像是隨時會往中間砸過來一般,有種“危牆”的感覺了。梅校尉派來的健卒倒有點見識,他們執盾上前,護在祝纓兩側。

祝纓好奇地問:“這是做什麼?”

親衛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纓點了點頭。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穀。出了這道山穀,地勢也隻是稍稍開闊了一點,還要再走半天,才到一個比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環伺之中,人也主要沿著山邊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與藝甘家的當家也算熟識,他們又送了信過去。藝甘家對朝廷的興趣不像他們那麼大,藝甘家的洞主笑道:“他們兩個又要鬨笑話了,什麼時候有山外麵的官員到這裡來了?一定要為了要給他們的傻兒子來求娶我的女兒才故意說大話。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愛的女人,卻要父親出麵,這算什麼本事?他們還不如索寧家的小子。”

索寧家與他們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與索寧、阿蘇兩家是一個三家交界的狀態。再往北一點,塔郎家、山雀嶽父家與喜金家也是這個狀態。

手下問見不見,藝甘洞主道:“請進來喝酒吧,喝完了讓他們走!我的女兒不給懦夫。”

祝纓就搭著“騙子懦夫”的東風,一同進了藝甘家的寨子,隨從們都捏了一把汗。

祝纓等人的穿戴首先就與各族不同,藝甘家雖在深山,也見過幾個山外來的商人,祝纓這樣的,沒見過。往上追溯,他們上次見到山外的“體麵人”還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騙到山外挨火燒。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輕人看著祝纓等人都覺得又好看又怪異。

藝甘洞主大笑著出來迎接,他不讓女兒出麵,自己走了出來寒暄,看到祝纓吃一驚:“你是山外的人!”

祝纓道:“對啊。”

藝甘洞主又說:“你、你怎麼會說話?”

祝纓笑道:“我不是啞巴。”

藝甘洞主小心地問:“真的是山外的官?”

“對。”

喜金、路果都上來說:“難道我們會騙你?”蘇鳴鸞與郎錕鋙以及山雀嶽父也都說:“他是。”

藝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說:“請進。”

祝纓道:“打擾了。”

藝甘洞主本來就準備了酒食,現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藝甘洞主對於朝廷的官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感。本朝建國之初,大軍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賓服。又過二十年,朝廷富強,又用心經營,才有了他們願意因為山外一個知府的號召下山齊聚的事兒。哪知是個陷阱,人家要他們的人頭和地盤,還要擄掠他們的族人。

藝甘洞主家也吃了大虧了,他們又離南府更遠一些,平素接觸不多,眼下並不想冒險。

藝甘洞主道:“我在這裡挺好的。”就這路,他跟山外有什麼接觸都不劃算。

蘇、郎等人也都覺得祝纓此來是有些草率的。

祝纓心裡早有預案,道:“他們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與洞主之前也不認識,也沒有恩怨,洞主也不願意,當然不好要洞主像他們一樣。我此來是為另一件事——我的城裡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們與洞主的寨子、族人發生糾紛,又或者有死傷,這樣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與其到時候再爭執,不如趁現在我進山了定一定怎麼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樣的事很少。”

“對。隻要有,我就得管到。我與他們也都有約定了。”

蘇鳴鸞道:“阿爸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與義父約定了犯人怎麼處罰。那時候我還沒有做官。”

藝甘洞主道:“你真的認了山外的人做了義父。”

祝纓道:“大哥將兒女托付給我,我就要照顧到。”

藝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蘇鳴鸞,蘇鳴鸞的裝飾也比彆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藝甘洞主借著喝酒的動作思考了一下,道:“怎麼定?”

這個約定祝纓與幾家都訂過了,已經非常的熟練了。

“我們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們的。”

藝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說:“這個可以。你這個官,太熱心。”

“我是為了我自己。還有,如果你願意,不拿他們幾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來與你換,算贖買祭品用的。”

藝甘洞主感興趣地道:“怎麼換?”

祝纓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對。”

藝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鹽。”

祝纓道:“你答應了?”

藝甘洞主點點頭:“我可與你們約定。”

祝纓道:“你要鹽,咱們就得另談了。”人更需要吃鹽,她要殺價。

藝甘洞主正準備還價,外麵又響起了囂鬨之聲的。他們望向門外,有人從寨子外麵一口氣跑到洞主的房子門口,說:“洞主,索寧家來人了!”

蘇鳴鸞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著藝甘洞主。藝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點冷汗。郎錕鋙等人也警惕了起來,他們相互之間並不友好。

隻有祝纓說:“又有新客了嗎?”她身後那些健卒們恨不得將她裝進麻袋扛出山去!

藝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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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不善。

來的人是索寧家的一個年輕人,他比郎錕鋙小幾歲,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濃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見的壯漢。

索寧家離藝甘家比阿蘇家要近一些,藝甘洞主對蘇鳴鸞是忌憚,對索寧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聲說:“是索寧家的洞主。”樣子像是並不很情願。

說話間,那人已如一道風一樣的刮到了門前。祝纓心道:人沒有被攔在寨子外麵,你們是有些交情的。

索寧洞主耳上也掛著大大的銀環,藍衣鑲邊,腳上一雙牛皮的鞋子,鞋尖翹起。他大步地走了進來,看到祝纓的時候明顯一愣:“真有山外人過來?我還以為是亂說的呢!”

祝纓道:“那現在看到了?”

索寧洞主看了一眼蘇鳴鸞,道:“來了又怎麼樣?你們為了哄人,什麼事做不出?養肥了豬,到過年宰了吃肉。隻有傻子才信你們。”

蘇鳴鸞道:“你嫉妒我們罷了。”

“呸!嫉妒你們會變成烤豬嗎?”

一語既出,蘇鳴鸞也沉默了一下。

祝纓看著這個索寧家的年輕人,覺得他可愛極了!

她說:“你們還是記著當年那場大火,是也不是?”

年輕人冷笑一聲:“你們以前可也乾過先騙人,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事兒!誰能說你現在這不是假的?誰一開始不是裝成好人?我們已受了一次騙,難道還要再受一次?”

因這年輕人一人,將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攪動了起來。

祝纓不怒反喜,對藝甘洞主道:“附近哪裡還有空地。”

藝甘洞主沒聽明白:“什麼?”

祝纓道:“我要在這裡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帶來了,就是要建個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間的地圖十分不準,誰都說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盤具體的界線。祝纓就鑽這個空子,打算給自己在幾族交界之地選了一塊地方。

這地方離藝甘家很近,依山傍水,當然,這兒哪裡都依山,隻要選個不會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條小路通連外界,有水源就行。從修路的到砌牆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麼匠人沒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塊地來,當成營地。又命工匠斫竹為器,先搭一個簡單的竹樓。

她對索寧洞主道:“今晚我就住這兒。我下個月還過來,你要覺得我騙你,隻管來找我。”

顧同大驚:“老師?!!!”

祝纓道:“我還不能有個彆業?”

蘇鳴鸞叫了一聲:“義父。”

索寧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纓道:“我家裡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來,到時候請你喝酒。你請我喝酒也行。”

太冒險了,顧同想,卻不能當麵拆老師的台,一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索寧洞主冷笑道:“你們是要來搶占我們的地方嗎?”

祝纓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買房居住。哦,你還不是朝廷的百姓,那這樣吧,隻要你接受我們已定好的約定,你下山,我也保證你的安全。”她微笑著說,對仇文打了個手勢。

仇文上前,將祝纓之前與各族的約定說了。索寧洞主皺眉,竟然發現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麼不好的內容。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藝甘洞主道:“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喝酒。”說完,揚長而去。

藝甘洞主道:“年輕人。”

祝纓笑道:“是啊,年輕人。洞主,我的彆業就拜托你給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業,我也歡迎的。下個月我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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