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錕鋙鬆了口氣也有些微慚愧:“都有。”
祝纓不住進郎家大屋,而是先安排紮營。她將營盤也分為幾部分,一伍商人一部,各攜貨物,各有警戒,秩序井然。
然後將所攜之麥種交給郎錕鋙:“那幾個都是種麥的好手,我什麼樣給你,你還得什麼樣還給我。”
郎錕鋙道:“當然!大人說話算數,我說話也算數。”
郎娘子與郎老封君催著宰豬、殺雞、烤羊招待祝纓,祝纓將從州城帶來的珍珠也分贈她們,又贈給她們一些糖。郎老封君要留祝纓多住兩天:“接下來的路更難走,不如再歇歇腳,大人帶來的東西我們也很喜歡,想多買一些。”
祝纓道:“那可不是我的東西,我要進山秋遊玩耍,他們要跟著來的,順便賣些東西。”
郎娘子還記得自己的父親與祝纓也還有事未定,也不知道那邊朝廷怎麼回的話,這中間還得祝纓斡旋,她就說:“大人要進山玩?我的兄弟們打獵的本事都不錯,請帶上他們,讓他們可以展示自己的本事。秋天山裡的鳥獸也都肥了。”
兩個女人習慣性地對了一眼,郎錕鋙隻覺得頸上一痛。
祝纓笑笑,拿了支竹簽糖逗他們家孩子:“可得看著了,彆叫簽子紮進嘴裡。麥稈也好,就是不禁撥弄。”
此時竹簽糖又比之前更好了一些,不是用紅糖的糖塊簡單地壓製,而是化了砂糖又摻了點顏色,用花模子做的。
郎娘子趕緊看孩子去了,郎老封君道:“我得看家,大人見到了喜金,幫我看看他好不好。”
祝纓道:“好。”
商人們在這裡也做了一點交易,塔郎縣有榷場,所以這次交易量不大。
接下來的山雀嶽父那裡,他就想要交換更多的東西了。山雀嶽父的女兒是個爽朗的性子,他自己說話也很直接:“寶刀那裡與大人近,他那兒能開集市。我與大人隔著山,要不從大人這裡這樣買,不知還要費多少力氣。”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可以派人到府城采購,你這裡也設個集……”
“哎哎,那樣不痛快。我知道大人也想拉藝甘家的入夥,我總是先來的。寶刀先來,我們有的,大人也要分給寶刀,我知道大人給藝甘的也會給我,並不會虧待我。朝廷也還沒個準話,大人,我不當大人是外人,大人也要與我好才行!”
祝纓聽他說了這一堆,笑道:“我又不是隻來這一回。隻要朝廷不明令禁止,我還過來。你得給我留點兒見彆的客人的東西。”
山雀嶽父聞言,痛快地道:“好!”
祝纓道:“我這一路過去,隨從要是有不遵守我的號令開罪你的地方,你隻管同我講,我一定罰他們。這一路經過你的地方,還請你也要保證路是通的,不能有打劫。”
山雀嶽父道:“這是當然的啦!”
祝纓道:“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她在山雀嶽父這裡也是停留一天,在寨子裡的時間遠不如在路上的長。又路過了喜金家,喜金也是與山雀嶽父一樣的心思,想著先能交易到的落袋為安。
祝纓搶先說:“你姐姐讓我問候你。”
先與喜金話家常,將話題一拐,也與他約定了道上的安全問題。喜金答應完了,想起來:“不對,大人,咱們還沒說交易的事情呢。”
祝纓道:“我的彆業就在前麵不遠了,你不如一同去?路果家我還沒過去呢。”
喜金才覺得有點占便宜了,郎錕鋙又想歎氣了:“舅舅,我與你們一同去。”
一行人到了上回的營地,離營地還有二裡,已經看到藝甘家的人出來張望。沒到營地,藝甘洞主又親自迎了出來。
他先不與郎錕鋙等人說話而是對祝纓低一低頭,說:“大人真的來了。”
祝纓與各族各家的人打交道,聽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真的”如何如何,很難不懷疑之前他們被什麼人騙了多少次,又或者是聽了多少祖傳的“當心山外人騙人”之類的話。非如此,不能他們凡事都是這麼個反應。
她說:“是啊。咦?”
藝甘洞主也笑笑:“大人的地方還留著。”
祝纓上次紮營的籬笆都還在,也沒有被人拆了去燒火。藝甘洞主留著這些籬笆也不是很相信祝纓會回來,而是把這裡當成羊圈了。幸虧山上有人發現了這一大隊人過來提前通知了他,現在是白天,羊放出去了,他催著人著急忙慌地把雜亂的東西粗粗攏了一下,不然可真是……
藝甘洞主要招待祝纓去他的寨子裡住,祝纓道:“我還是住在營裡就很妥當,還沒請你吃烤肉呢。”說著,控馬走近了營地。
一股羊糞味兒撲麵而來。
藝甘洞主的表情有點小尷尬。
郎錕鋙道:“你可真是聰明啊!”
祝纓卻一點沒有生氣,說:“看來是住不得啦!我那彆業……洞主不會也收回了吧?”
“不會不會!那是沒有的!”藝甘洞主急忙說,“今天你們就住在寨子裡吧!”
祝纓道:“我這些人,恐怕住不下。我再另換個地方,怎麼樣?”她指著附近另一片空地。得虧是藝甘家是處在山中的平地上,地方不小。
藝甘洞主也不好意思拒絕,隨她又選了塊地方,重新設籬笆、紮營。祝纓還是照著路上紮營的法子安排商人,又將貨物也妥善安放。
正忙碌著,蘇鳴鸞和路果也接到她的通知在約定的時間趕到了。
藝甘洞主還想請她進寨,祝纓道:“該我請你的。”
她這片營地可比之前劃定的那一塊地方又大了不少,在規劃的時候,她將這片營地分成前後兩片,後麵是他們居住的地方,前麵劃出一塊區域做簡單的交易場所。等到了時候,各人出攤。
蘇鳴鸞大方地帶著舅舅蹭住了祝纓的營地裡。她也攜帶了一些粗茶等物,她的茶往山下賣銷路不算特彆的好,在各族間卻頗受歡迎,也算是個小貴的體麵貨品。
藝甘洞主見她帶了茶來,道:“咱們說好了的,你這回可不能再漲價了。”
蘇鳴鸞微笑道:“見到義父了我心裡高興,這回就先不漲價了。”
祝纓道:“是我害你少賺了?那可不行啊。”
藝甘洞主忙道:“大人,我這裡也有好布,也有好物!”
祝纓與蘇鳴鸞相視一笑,郎錕鋙心道:你們是不是合夥的?怎麼與這隻鳥合夥,不與我合夥呢?噫!等等,這隻鳥可真狡猾!大人走到哪裡,她隻要跟著就能一起吃肉。她家原本不賣茶的!一定是與麥子一樣,是大人教的!
他嶽父在麵前,他就不將“那隻鳥”“這隻鳥”的掛在嘴邊了,而是說:“我雖不產茶,可也有好東西!”
蘇鳴鸞暗罵一聲:拾人牙慧的蠢東西!
祝纓也不點破,她看他們也如看蘇喆和祝煉一樣,隻要不打到頭破血流,互看不順眼也很正常,吵就吵吧。
天黑了,點起火把來,也不做買賣,祝纓就在這一片空地上招待藝甘洞主。
路果、喜金本就好鬥個氣,又各自為自己的外甥說話,麵上其樂融融,暗中卻較上了勁。
祝纓則與藝甘洞主聊了一會兒天,問:“索寧洞主竟不在麼?”
藝甘洞主道:“他家不在這兒。”
蘇鳴鸞道:“他?嘿!怕是不敢來了吧?”
他們都笑了,索寧洞主必是敢來的,隻是不知道過來之後會不會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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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纓這裡開市,她先命人敲鑼。
山上秋收也完了,空閒也多了起來,交易是正事,藝甘洞主也不禁止,寨子裡的人也都過來看熱鬨。
祝纓等人到了一些,命搭起一座高台,將攜帶來的尺、鬥、秤都放在上麵,讓仇文去宣布交易的規則。度量衡都在這裡了,公平交易。
藝甘洞主看著新鮮也站住了,同喜金、路果一麵說話,一麵看各人如何施為。
蘇鳴鸞最有計劃,她帶來了茶,擺了個極大的攤位,分派出幾個手下來一人看著一份,很有目的地收取彆人帶來的東西來進行交換。路果受外甥女的提點,攜帶了很多朱砂,這些也是比較緊俏的東西。也擺一個攤子,也跟蘇鳴鸞的樣子學著,他主要想交換的是藝甘洞主這裡出產的銀子。藝甘洞主這裡的銀匠能夠做出各種有特色的銀飾,其中一些手藝也算精美,在附近頗為暢銷。
蘇鳴鸞與郎錕鋙的妻、母都有不少美麗的銀飾,但是蘇鳴鸞漸漸地更喜歡金飾,她換銀飾就少。更多是換一些山貨,她自家也產山貨,但是經阿蘇縣再往南府販賣,不用自己太辛苦,又能多賺一筆,她也是願意的。
這些人並不很鄙視商人,與重農抑商的朝廷態度並不相同。
郎錕鋙後悔自己沒有多做準備,否則這幾族物產一塊兒交易,豈不省事?!
山裡各族之間也有貿易,幾家雜居、交界之處也會有各族聚集交易,多是自發。似這般聚了幾家特色物品以及山下大宗暢銷貨還有品質保障的集市,卻是沒有過的。無論是從品類、還是數量,都不如這個。這處集市又比單開榷場要方便得多。
那一邊,還有商人跟路果說:“你的朱砂不錯,我跟你訂一些。”
還能訂?
郎錕鋙開始盼著下一次了。
正交易著,忽然又生出些矛盾來。
祝纓趕了過去,卻見一名南府的商人與一個人發生了爭執,藝甘洞主也過來。祝纓問藝甘洞主:“這也是你寨子裡的人嗎?看起來不太像。”
藝甘洞主道:“她是西卡家的。喂,你是誰?”他後一句換了西卡家的語言,祝纓才學不久,能聽懂但不太熟,她招了帶來的通譯。仇文也跟著通譯一並進過來了。
經過一番詢問,他們才知道雙方是賬算岔了。福祿縣的普通農夫數橘子都要數個半天。生活在深山之中山寨裡的普通人,算術也是相當的不靈光。農夫能照著識字碑數個字,山裡沒人教這個。識數,但不會算術。
西卡姑娘是走親戚來的,她的姐姐嫁到了藝甘家的寨子裡。探親遇到了集市,看到攤子上賣的針。鋼針還是比較貴而略稀罕的,她想買,數來數去,商人少給了她一根。
祝纓與藝甘洞主主持了這場評判,是西卡姑娘數錯了。
這姑娘還不肯信。
祝纓道:“稍等一下。”她命人取了一塊木板打上格子,橫十、豎十。在格子裡依次寫上一、二、三、四、五……等的字樣,再伸出自己的兩隻手掌,彎一根指頭數一個數。
人都有十個指頭,這是自帶的計數器。
祝纓讓她自己按著格子將針放進去數。
數了好一陣兒,姑娘終於數明白了,留下了一小塊生金走了。竟沒有管定價的事兒。
祝纓與蘇鳴鸞對望一眼,都知道有肥羊了。
祝纓繼續在攤販中遊走。忽然伸手取下腰間的短刀,往旁邊一個小夥計的腰間一伸。一聲輕響,祝纓道:“拿出來!”
眾人驚訝地看著她,小夥計臉色煞白,旁邊的商人了然。項樂冷著眼,上前將小夥計的腰帶一拉一翻,從裡麵拿出一塊黝黑的物事來。祝纓降刀伸了過去,黝黑的東西粘在了刀麵上。
蘇鳴鸞問道:“義父,這是什麼?”
“磁石,”祝纓說,“秤盤是鐵的,放上磁石顯重。”
“磁石?”蘇鳴鸞好奇問,“我能看一看嗎?”
祝纓點點頭:“可以。”又指那個小夥計,連同他的東家一並揪出。這種事在集市上是不可避免的,隻是要抓住。很巧的,磁石不但可以在秤上弄鬼,還能裝神弄鬼,那是祝纓小時候吃飯的手藝。
祝纓道:“這樣可不行!來人,驗秤!”重驗了實重多少,夥計稱出來多少,算出其中的差額,一賠三,判給了藝甘家的人。
藝甘洞主道:“大人是個公平的人!你下個月還來嗎?”
祝纓道:“當然,不過我的營地……”
“到下個月山裡就更冷了,您住在這裡,會凍壞的,請住到我家裡去。”
祝纓道:“我的人太多,與你的族人也不熟,萬一打起來不好。還是熟了再到你家做客。天氣冷了,生病了確實不好,我想蓋間屋子,下次過來的時候他們也可以在房子裡交易。”
蘇鳴鸞打的是“附尾”的主意,順著祝纓的勢而為,她會更省力,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交易中心”的好處。祝纓話音才落,她就說:“這裡離我家太遠了,隻離藝甘家近。我們道上要走很久。我那裡屋子隨便蓋!”
喜金馬上說:“離我家也遠,路過我家也不肯多停。我也跟朝廷好了,也要繳納了的。也該離我家近些!”
山雀嶽父也加入到了爭執之中,他是看得出來一些,有集市人就多!人多,從來都是件好事。
爭著的飯吃著香,幾人都爭了起來。藝甘洞主也說:“已在我這裡了,我這裡地方最大!能擺開這許多人。”
祝纓沒想到計劃這麼順利,不順著竿子爬就對不起她的好身手,等他們爭了一陣,說:“我看大家是一樣的,咱們重新定一個地方,離大家都不遠。不占你們現在的寨子,如果信得過我,認為我還算公平,我來建個彆業。彆的不用你們管。”
蘇鳴鸞心道:果然!不過這樣也好!
她第一個同意了,郎錕鋙緊隨其後,他們是看得比較明白的,祝纓就是打他們的主意。這個主意打得,比起他們以前遇到的那些可又好太多了。以前打他們的主意,是要他們的命。現在打他們的主意,是給他們官做。
祝纓等幾家都說定了,道:“那咱們就定個地方吧。”
她不能興兵,因為朝廷不給。那就隻能狐假虎威,借朝廷那根本不會出動的大軍、借之前朝廷大軍真的圍剿過並且給各族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利用各族之間的競爭關係,將自己的勢力釘在這裡。
各家的地圖十分的粗糙,藝甘洞主家的也不例外。祝纓伸手點了幾處,這都是各家的地方,這些她都不要。在各家中間指了指道:“就這裡吧,不靠哪家大寨,但有山穀小路連通,走路也方便。”
這地方照例“依山傍水”,地勢稍緩,周圍坪上有一些零星散戶,不如藝甘洞主家的小平原,離南府也不如阿蘇縣、塔郎縣近。
藝甘洞主道:“他們前幾年燒過一次山,清理起來不費力。”
“燒山?”
藝甘洞主點頭道:“嗯!種田。種了兩年,已經走了。”
刀耕火種?是連阿蘇家、塔郎家那樣的田都不如了。祝纓就更不會客氣了。她的心裡已將周圍一片都劃拉給了自己,現在先不明說。
趁相鄰的各家洞主都在,祝纓劃定了自己的“貨棧”範圍。郎錕鋙這次準備不足,想早些開始下一次,狠狠心,說自己可以幫忙建。下次祝纓秋遊可以直接交易。
眼見他們又要爭起來,祝纓道:“這樣吧,我與你置換。用你的材料,我從山下兌還給你。這裡用多少,回去還多少。我留匠人監工,房子照我的要求建。有用你人工的,也折算給你,人工吃飯的,口糧從明年秋稅裡折扣出去。”
郎錕鋙馬上答應了,蘇鳴鸞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