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麵積相較而言是比較大的。祝纓設計的時候也將它按商品分區,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東西。她不以族彆、家彆來區分,雖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產,一個寨子出來的人通常自發聚到一起經營同一種東西。
“彆業”最初修的是外麵的圍牆,正月裡,牆一建好,祝纓就將交易的地點轉移到了牆內。有一道牆,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許多。夜間宿營不怕有野獸攻擊了。隻要將城門一關,幾個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險就降臨不到他們的頭上了。
這座空曠的彆業,這個小城能夠有幾十戶散戶,也皆賴這道圍牆。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夠得到保證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搶了吃的、野豬拱了房子拱了地……不勝枚舉。
祝纓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來了。
蘇鳴鸞、郎錕鋙、喜金、路果、山雀都穿著他們的官服,藝甘洞主在其中就顯得頗為異類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纓又帶來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將蘇喆、祝煉祝石也捎上了,蘇鳴鸞也帶母親、哥哥過來,郎錕鋙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嶽父帶著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攜家眷。
他們彼此都有親戚,又是一番認親。
祝大張圓了嘴:“這……這是個啥啊?”
花姐道:“咱們家。”
張仙姑道:“咱們家在這城裡也有房兒?”
花姐眼中滿是喜悅:“乾爹、乾娘,咱們進去看看,我慢慢對你們講。”她引他們去大宅裡認路,一邊走一邊告訴他們,這是祝纓建的。
張仙姑道:“這是要做什麼?”
花姐低聲道:“以後就算有事兒,咱們也不用怕啦!”
張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聰明人,此時卻心領神會。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張仙姑道:“這……這兒的官兒不管?”
花姐看左右無人,說:“整個彆業都是小祝的。就是……外頭那圈大牆內的,都是她的。”為了這個空殼子,祝纓可把家底兒都砸進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且將新鮮喜悅放到一邊,釘在當地動彈不得。他們驚呆了:“這城,咱家的?”
花姐牽他們到一邊的石凳上坐下:“還得補些家具,還缺人,還要開荒。還得能多在這兒做幾年官兒……”
空曠的“小城”內。
祝纓敲了開市的大銅鑼,外麵讓商人交易著,請他們進自己的新宅裡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馬,他們是祝纓從依附的散戶中招來的。
進了正堂坐下,郎錕鋙也驚訝地四下張望——原來建成了是這個樣子!這麼氣派!
山雀嶽父搶先說:“大人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這這這……”他也有一點看不太上這宅子的地方——沒有火塘。
祝纓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緊,我隻要對你們有一個交待。”
蘇鳴鸞道:“義父待我恩重如山,還要什麼交待?”
祝纓道:“我怕我走了之後,咱們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沒了。”
山雀嶽父大驚:“什麼?!”
蘇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裡?”
祝纓道:“朝廷不會讓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當太久的官兒的,到了時間會換一個的。你們或許不知,我南下已經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這裡做了些事,朝廷也獎了我,算不賒欠吧。下一個來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願與我做同樣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語氣變得難過了起來。
眾人剛才一腔歡喜之情頓時煙消雲散。是啊!怎麼就忘了山下的官兒裡壞人多了呢?!
那可怎麼辦呢?!
祝纓的語氣又振奮了一點:“好在你們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製你們也知道了一點了,奏本也會寫了。番學我也在籌建了。以後有個什麼事兒,你們也不至於隻能挨打。這樣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輕一些,也不算隻借你們向朝廷邀功。這座彆業,以後我要不來了,你們商量著看怎麼經營吧,唔,萬一有人要來收,就說是我的彆業,他不能動我的私產。你們要有事,不管我以後去了哪裡,都給我寫信,我會儘力幫忙的。”
蘇鳴鸞心裡咯噔一下,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祝纓沉默,郎老封君當機立斷,一把薅起兒子拖到祝纓麵前:“大人,我們隻信你。你說話算數,對人也真心。我這個兒子,以後也就是你的兒子了!”
“啊?”祝纓說這許多,是想激他們順著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來,人家另有套路,給她送了個兒子。
祝纓眨眨眼,估計郎老封君應該不是想招自己當贅婿,她站了起來,道:“有話好好說。”
郎老封君道:“寶刀,叫義父。”
郎錕鋙沒愣多久,納頭便拜:“大人高義,願拜為義父。”幾個月下來,這人都會拽文了。
祝纓瞬間多了個義子。
事情還沒完,山雀嶽父也站了起來,道:“我也願意……”他咬住了舌頭。女婿的義父,自己要是也叫義父呢,輩份不對。要給知府當大哥呢?好像會挨打。
那邊路果和喜金也猶豫,認親是個很好的主意,他們也願意,就又不知道怎麼認好。
眾人認了一回親,祝纓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藝甘洞主坐在這裡覺得自己像是個外人,有心也同他們一般,看祝纓這樣子好像又不會呆太久。有心隻是看戲,又怕彆人抱成團來擠兌自己。進退兩難。
山雀嶽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顧自認完了親,路果最簡單,隨蘇老封君叫,管祝纓叫阿弟。喜金、山雀嶽父也就腆臉跟著這麼叫了,蘇老封君低聲指使弟弟:“把孩子叫過來認個義父!我的孩子認的義父沒錯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來了。”
路果聽姐姐說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兒子過來,山雀和喜金有樣學樣,兒子們在祝纓麵前滿滿排了一地,讓他們叫“義父”。
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祝纓又多了七個義子。路果道:“我家裡還有兩個兒子沒帶過來!”
祝纓傷感地笑笑:“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又問藝甘洞主要不要參加她這裡的“家宴”。
蘇老封君對他說:“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對你說一句話,沒有一直隻享好處而不出力的。”
祝纓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就建了個屋子,給大家交易時用,誰也不用再多餘做些什麼。再多來些人,現在不一定護得過來呢。”
藝甘洞主更猶豫了。
山雀嶽父問道:“大人現在能護我們嗎?”
蘇鳴鸞也問:“義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纓道:“咱們今天隻說高興的,彆的事兒,一會兒再說。我還沒有全想好。你們看看這個彆業,現在已經不錯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請帶上我一份。”
祝纓道:“那好吧。讓我想想,要辦,就要辦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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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族六家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不知道祝纓接下來會有什麼安排。他們與關係好的人低聲商議,又回顧了以往與朝廷交往的曆史,認為自己認個義父絕不是衝動。朝廷對他們蠻夷,不做人的時候更多一點。有一個做人的,就得好好相處。
祝家一家在新宅裡卻高興得緊,這家裡沒幾件家具,空空蕩蕩的,張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歡。兩人在空曠的房子裡拍著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纓靠在一邊笑得身子都發軟了。
張仙姑拖著花姐看房子,說:“要長住了,就得弄結實點兒的家什!這兒,咱們弄個屏風……”
祝大背著手,一處一處地視察,儼然一位領主在巡視他的領地。
夜晚,幾人睡的是祝纓之前進山宿營住的簡易床鋪,這樣也高興。張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齊聚。
祝纓還是先開市,再請他們吃個早飯。
郎老封君道:“我們都吃完啦,來聽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兒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纓叫阿弟了。算跟蘇老封君扯平了!
祝纓道:“我隻有一個大概的想法。我辦事,一向想將事情想仔細了再說,現在還有些地方還沒仔細斟酌,怕朝廷那裡會反對。”
山雀嶽父焦急地問:“是哪裡呢?又要我們做什麼呢?有什麼事兒阿弟先說,有什麼難事,大家一同出力。”
幾人一齊讚同。
祝纓道:“辦法真有一個,設州。”
見眾人沒有聽明白,祝纓給他們再解釋了一下:“不算藝甘洞主,如今山裡三族五家,五個縣。你們知道,南府有幾個縣嗎?也隻有四個!我看輿圖,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個縣少,湊到一起,還不夠一個州的嗎?州,比府大,更比縣大。”
她乾脆借著桌上的碗碟擺了起來:“喏,這樣,一個碗算一個縣。四個小碗堆一起,這是一個府。如果是大碗,四個大碗就是一個州。或者這樣的幾個小碗堆幾堆,也是一個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纓道:“如果藝甘洞主願意,咱們這兒就是六個縣了,更多。設了州,也是羈縻州,生活原樣不變。但是什麼樣的人做刺史,怎麼做,官屬怎麼建……我還沒想好。”
蘇鳴鸞心頭一動,已有些明白了——義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點了點頭。
讓義父做刺史!
蘇鳴鸞的心裡飛快地計算著得失,這是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方案。種種念頭一閃而過,蘇鳴鸞最終開口道:“刺史,可以是一個像義父這樣的人嗎?”
祝纓垂下眼瞼。
蘇鳴鸞道:“不在一個地方任職太久,咱們這山裡,可不是南府了吧?義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以後咱們再照著這個辦法來做。”
郎錕鋙等人雖然與她不太和睦,也都認為她這個想法很妙!祝纓之前給他們的安排,並不損他們的利益,也做得比較周到。
祝纓緩緩地道:“雖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員。究竟如何定約,也不是我們能說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許可才好。我獨自去說,恐怕不成。”
郎錕鋙問道:“要我們也奏本嗎?”
祝纓道:“恐怕,要你們出人隨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條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與我同行。如果設刺史,你們各家有什麼要求?”
路果道:“還照舊。”
祝纓道:“如果比以前過得更好一點呢?比如這樣的互市,又比如,我設法、大家出一點力,將山路修一修,山貨能往山外賣得更順利些……”
“那當然好!”蘇鳴鸞馬上說。
祝纓道:“那就要算賬,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讓人做得多,就得給人酬勞,是不是?”
她見他們麵露難色,便說:“然而,一旦成了約定,以後所有的刺史就都這樣管著了,是不太相宜。唔,權宜之計就是我來規劃,譬如我這彆業,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開一些荒地,招一些人,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們願不願意?”
山雀嶽父問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報給朝廷,咱們都不報,我的彆業我的莊園私產。”祝纓鑽了一個規定的空子,即隻要是羈縻之地,就不受“官員不得在本地婚配、置產”的限製了,因為羈縻之地人家家業就在這兒。
幾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終由郎錕鋙道:“可以!”
寧給個人,不能讓朝廷多插手!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此事越早越好,遲一些,我怕就要被調回去了,細節可以路上商議,你們派誰與我同行?”
蘇鳴鸞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幾年了,我正想他,我隨義父去。”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鳴鸞點點頭,示意沒有關係,不怕寨子裡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嶽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纓道:“旅途勞累,你的身體能行嗎?”
山雀嶽父道:“我可以。”
郎錕鋙猶豫,祝纓道:“我打算帶上仇文。”喜金、路果兩家也打算派人去,他們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輕人。
祝纓道:“好。”
祝纓送奏本入京的驛馬在路上與甘澤擦身而過。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還未抵京,祝纓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傾慕中原,請求攜他們入京朝覲。祝纓行文政事堂,直接給王雲鶴遞話——可以設羈縻州了,細節麵談。
五月的京城熱得人心煩,王雲鶴還坐得住,段、鄭二人互罵了一陣之後表麵上恢複了平靜。王雲鶴正在翻看各地報災的公文,將處理建議寫了小紙條夾進去。
處理完災情,就看到了祝纓遞的奏本。他認得祝纓的筆跡,心道:可千萬不要是與鄭熹合謀啊……
打開來一目十行掃過,王雲鶴越看越樂,大笑出來:“哈哈哈哈!!!”
施鯤與鐘宜都很好奇:“怎麼了?”
王雲鶴道:“有趣!有趣!二位,來,看看。”
施、鐘二人伸頭一看,也都笑了。
施鯤眼睛笑濕了:“看來羈縻幾縣的事情無偽了!”如果沒有那麼多的羈縻縣的話,設州,祝纓能去哪兒?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給朝廷搞地盤,我還能再弄個縣過來,但我要做這個刺史”的意思嗎?
還索要南府,因為新州得有個治所,不然在山裡新建個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給也行,給現錢現人,我去山裡建。放心,南府給了我,也還是照現行的標準繳稅服役。我用經營南府的利潤給朝廷搞個羈縻州出來。
想轄製他?猴兒跑了!還要摘果子?果樹都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