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 張仙姑不知道為什麼能得到皇帝賜吃的,祝大不知道為什麼隻給老婆。花姐等人也覺得奇怪,不過這個家裡能跟皇帝有聯係的也就隻有祝纓了, 他們都猜是不是因為祝纓立了什麼功, 皇帝才給張仙姑賜食。
祝纓聽到“賜食”,腦子一轉, 心道:怪不得今天讓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歸猜, 她還是按歸領賜的標準流程,先感謝, 再給藍德等人塞紅包。
藍德等人都有點好奇,特意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今時不同往日, 也穿綢衫、也戴金簪,但在藍德的眼裡還是土氣甚至有點寒酸。倒與故事有點相合,但又不那麼合——還不夠窮、不夠土。
藍德收了紅包,擺出宮使標準的笑容來,道:“老封君請起。您有個好兒子啊!”
張仙姑茫然地點頭:“啊, 是。”
藍德道:“陛下聽說了您當年那一魚三吃的事兒,就說, 賜膳。”
張仙姑跟祝大剛上京的時候鬨的笑話多了去了, 在背後被人笑話的時候不在少數, 什麼“一魚三吃”她都記不太清了, 她轉過頭來看祝纓。
花姐就問祝纓:“這說的是哪件?”強把話頭轉給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是還賃房住的時候的事,那會兒老王還沒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 現在當年許多人都不在京裡了。”
尷尬的記憶湧了上來,張仙姑臉上微微發燒, 道:“害!現在知道人家那會兒說什麼啦。”她強作鎮定, 又看了一眼擺上來的禦膳, 可真好看啊!就是現在,看著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這是拿來吃的,擱桌上擺著當景兒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纓,當時想給女兒撐場麵,儘力幫女兒拉關係。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藍德心裡忽然堵得慌,土氣老封君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也是這麼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後追了很久,終究沒有追上。
現在他也能讓女人吃得起糖醋魚了,悄悄兒地弄席禦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經死了。他的親娘,在他被賣給藍家淨身之後的第二年還是餓死了。
藍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兒地享用吧,我回去繳旨啦!”
祝纓道:“有勞。”
藍德旋身而去,衣袖帶起的風刮到侯顧同的臉上,顧同心道:狂什麼?!!!呸!閹人!
藍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馬,一路回宮、繳旨。
皇帝問道:“如何?”
藍德道:“老封君驚喜萬分。沒想到兒子還記著,更沒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興傻啦。”
皇帝微笑,隨意擺了擺手。
藍德躬身倒退著出去了。
出了大殿,幾個剛才跟隨的小宦官鬼頭鬼腦地看著他。藍德將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樣兒來:“出息!跟我來,少不了你們的!”
祝宅紅包是給他的,挺大一個包,藍將包一拋就估出了個約數。
能吃上魚了?他想。
打開錢袋,將小銀鋌抓出幾份兒來挨個發了,將還剩了大半的錢袋的紮線一收,袖著走了。背後幾個小宦官低聲罵:“好貪的狗東西!”
藍德揣了錢袋回了自己的房裡,將銀鋌倒出來一數,心道:再添上這些,給乾爹辦壽禮就不用動我預備買宅子的錢啦。宅子,要有個池塘,養魚。哼,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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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仙姑這魚吃得也不是很開心,早經遺忘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還挺沒眼色的問:“這是個什麼事兒?”
祝纓道:“白天在宮裡,說起吃飯的事兒。陛下賜了就吃唄,我嘗嘗味兒,要是吃順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譜扒出來。”
扒個鬼啊!一道看起來好像認識的菜,吃嘴裡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製的。
張仙姑低聲道:“不用啦。咱們粗茶淡飯的就很好,硬挨著人家的,也裝不像。”
祝纓道:“那行,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飯,花姐自動去與張仙姑聊天,到睡覺的時候張仙姑又恢複了精神,可以張牙舞爪地要撓祝大:“你有完沒完啦?!我給你拉宮門口討飯去?”
祝大道:“你小點兒聲!彆叫人聽著了!我不要麵子的啊?”
兩下偃旗息鼓。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早起去上朝,帶著個腰牌,站完了班,接著忙一些掃尾的事兒。她得給父母請封,得領自己的告身,還得跟吏部協調接下來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員要升級,新設官員要定人,再給顧同弄個差不多的地方。然後還得跟戶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鴻臚寺等接下來必然會與梧州有公務往來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趕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時候可以自製,官印卻不能私鑄,等人鑄印還要時間呢。總不能快要走了發現印還沒弄好。
她還是先去政事堂裡蹲點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稅的事情可還沒定下來呢!她自己去找戶部要減糖稅的定價,竇朋不把她轟出去就不錯了。得政事堂發了話,她才能讓竇朋跟她坐下來“聊”這個稅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談。
她順手把自己寫的請封的奏本給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著等。孫一丹還在政事堂做事,也依舊請祝纓到值房裡坐等。祝纓道:“我多站一會兒,等會兒要求什麼事兒才能準呐。”
孫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麼事是不準的呢?”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
閒磕了一陣兒,一個小宦官匆匆走過來,說:“都忙什麼呢?陛下說……誒?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纓忙問:“有什麼事麼?”
小宦官笑道:“一轉眼您就不見了蹤影,陛下與相公們說事,說有事要問您。請吧。”
祝纓隻好跟著他往裡走,他們到了大殿後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們與竇尚書他們都在裡麵了。”去通報了,然後出來叫祝纓進去。
昨天本來就是在說糖的事情,以前的經驗,這種事需要下麵議個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麵前。竇朋才做戶部尚書沒多久,冼敬留給他的坑並不多,接手的攤子沒有想象中的糟糕,正準備大乾一場,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訴他:糖稅得減!
這怎麼行?!
竇朋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他才接手戶部,憑什麼就要減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錢的時候如果他拿不出錢來,就是他的失職。到時候他說“糖稅少了所以不夠用”,上頭是不會體諒他的難處的。
竇朋仗著自己是尚書,借留下來麵聖的機會當麵提出了反對。
因為昨天的一個故事,皇帝對祝纓的興趣多了一點兒。他見竇朋反對就多過問了幾句,讓竇朋等人與祝纓在禦前討論這個事情。老頭子想看個熱鬨。
祝纓就被從政事堂裡薅了過來。
竇朋卷起了袖子,等著祝纓。旁邊還有一個看熱鬨的司農寺卿。司農寺的活兒跟戶部有關聯,其轄下的太倉署就是祝纓才做官的時候領俸祿的地方。此外竇朋還帶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纓一腳踏進殿裡,背上就是一寒,隻見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竇朋的眼神卻相當的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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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咳嗽一聲:“糖稅的事情,你且說來。”
祝纓看看竇朋,將自己對政事堂說過的話又簡要說了一遍:“商家講薄利多銷,收稅也是一樣的。貨多了,收得才多。一時重稅,無異於殺雞取卵。糖也類比於鹽,並非為了逐利,而是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稅抑商的想法來辦它。”
竇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麼辦?”一個皇帝越到後期花錢的事兒就越多,你還不能說他敗家!
祝纓是有準備的,她說:“南府……哦,梧州三縣的產量如果無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會接著試驗,讓它產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製糖的法子公開,讓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製糖。”
竇朋的眼睛瞪大了一點,說:“此事斷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開,人皆種蔗而不種糧,產糧既少,國家財賦不足,又易饑荒,動搖國本!”
祝纓道:“尚書想想甘蔗的產地,北方是種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適的地方產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製糖效果不佳,或者無人收購或者自製成本高比不過彆人,很快就會種不下去。”
竇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誤好些功夫。再者依舊是要占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減產。”
祝纓道:“宿麥已經逐漸種開了,據我所知,除了梧州三縣與河東縣,毗鄰之州府亦已推廣。糧食總產量不會減少,反而略有盈餘,能改善生活。”
她又將老鄉陳知府、與鄭家有關係的盧刺史等人的名字報了上來,說這些人已經開始種宿麥了。稻麥兩季,產量不能保證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騰出來不少土地種甘蔗。反正,現在是足夠的。
施鯤喉嚨發癢,咳嗽了一聲,宿麥?這怎麼像是串起來了?
竇朋微微皺眉,仍然嫌最近糖稅如果大降於他不利。雖說糖稅之類不是國家財賦的大頭,少一點也是少!
祝纓道:“您看,之前四縣的完糧納稅並沒有減少吧?且地方官員也不至於眼看著下麵的人統統種甘蔗吧?我種了甘蔗,稅也沒少交呀。”
但這還是不能解決竇朋現在的問題!他說:“不謀全局不足以謀一隅,然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眼下怎麼辦?今年縱使你交得沒少,糖稅一減,彆處又要少了,不能這麼減。”
祝纓道:“當然啦,那分批分部行麼?”
皇帝道:“你詳細說說。”
祝纓道:“譬如,我梧州的糖價低,就照低價的來……”
竇朋樂了:“那他們彆的就更賣不過你了!賣不出去,彆州以此為生的人怎麼辦?我的稅怎麼辦?”
祝纓道:“不是那個意思,大人請看,數是不是這麼算的?單價乘以總量就是總數?”
竇朋點了點頭。
皇帝道:“怎麼說?”
祝纓道:“一州所產總量就收這麼多的稅,以後量多了,依舊是收這麼多。以現在一州糖稅為例,若現在是一千斤糖,賣出後收稅一萬錢。就以一萬錢為準,以後賣出兩千斤糖,還是收一萬錢。將現在的稅金固定,能產多少、賣多少,各憑本領。朝廷的商稅不減,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竇朋道:“即使日後產糖再多,朝廷賦稅也不會增?”
祝纓笑道:“隻管算白砂糖與赤砂糖兩樣,其餘不在此列,還按市價征收。糖的種類還是很多的。”
竇朋勉強同意,他也沒把話說死:“如此,可以一試。”
在座的人都知道,這個執行中肯定會遇到些底下人加碼。比如,從產地出來過幾道關卡?每道怎麼收?收幾次?朝廷規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實際上則未必。還有跟著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稅。
他們如今能製定的不過是一個規範,一如所有的律法,執行的時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們得定個調子。
於竇朋,隻要收的稅不少,他的目的就達到了。隻要考核官員的標準還是賦稅,官員就不能不管耕地。
於祝纓,隻要讓梧州的糖稅減下來就行。兼並到天下大亂,還很遙遠,她不過順口一提。
皇帝道:“詳情你們再議。”他就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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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殿,竇朋的臉色稍緩,剛才是給皇帝看的,顯得他為國家的稅收在儘力。接下來就是給政事堂看了,他當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種生活常用品的價格對百姓有利,出來他就不再板著臉了。
竇朋對三個丞相一揖,說:“相公,如此一來就要仔細核算了,我這便著手計算。”
施鯤笑指著祝纓道:“你與彆人的數還罷了,他的數你自己與他講。”
祝纓又忙向竇朋討情:“尚書,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書是為國家計。我的俸祿也全從中而來。”
竇朋麵色一緩:“年輕人腦子就是好使啊!隻要不動搖根本,我也樂見國強民富。”
兩人又做一番和解,剛才爭執就算過去了。竇朋心裡也有一個大概的底,認為祝纓這一套“糧食增產、糖降價”的辦法並不是全無道理。他與丞相們匆匆告彆,回去算稅了。
祝纓亦步亦趨地跟在三個丞相的後麵,鐘宜問道:“你怎麼還跟著啊?沒事乾了?”
祝纓道:“還有點兒事,得跟相公請示。”
鐘宜警惕地看著她:“你又要做什麼?”
祝纓道:“梧州的官員還缺著呢。”
王雲鶴道:“梧州不是羈縻麼?原南府留任,其餘的都是當地現補。你回去擬了名單,報給吏部就是。還是你又有什麼歪主意了?”
祝纓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協調了?我想帶著這些儘早回去開始做事,山上氣候稍遲,路上緊著點兒還能趕上宿麥播種的尾子。”
施鯤道:“我還道是什麼事,你與吏部協調不下來麼?還不快去。”
祝纓笑道:“是。”
她得了這一聲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類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級之類。又報了一些梧州的官員資格,她留了兩個,預備安置藝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寧洞主之類的人。當然也將仇文、蘇燈、花姐的名字和職位統統給報上了。
因為蘇鳴鸞的堅持與祝纓的配合,梧州的官員裡特彆加了一條——女人也能做官。當時蘇鳴鸞已經是阿蘇縣的縣令了,政事堂也就沒把這個當回事兒。現在祝纓舊事重提,說這個醫學博士也要是個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給批了下來。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級彆夠了,獄丞是個有品級的官位,不過這個她不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階是早經朝廷許可了的,這個就不急,回去再報也來得及。因為祝纓打算將儘可能多的職位都用上“當地人”,至少戶籍得遷過去。這個得跟二江協調一下。
花姐就比較好辦了,她的戶籍本來就亂躥,改成梧州是自家協商即可的。
然後是顧同,顧同要做個縣丞,祝纓也從吏部給他選一個縣。這個縣不能在梧州,也不好離梧州太遠。就定在盧刺史的地盤上,祝纓順路就給他捎回去了。盧刺史正在推廣宿麥,當地氣候與梧州差彆沒有那麼的明顯,顧同過去方便做事。
對趙蘇,她也想有類似的安排。不過趙蘇要先自己考個試,考過了皆大歡喜,考不過再說。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員是另一個人——河東縣的王縣令。沒能把河東縣也更弄過來就算了,把王縣令留給卞行,祝纓直覺得不可以。王縣令的任期本來就快到了,祝纓順口一提,便給他也往北調了一調,出州了。
吏部對祝纓近來的事跡早有耳聞,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門,吏部也不與她為難,派了個她的熟人來應付她。祝纓就坐在一旁跟乾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陰郎中,百年不變的吏部老人,將文書填得飛快。
邊寫邊說:“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員的名冊去看。”
祝纓笑道:“你們不把河東給我呀。”
陰郎中道:“這可不乾我事!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宮裡忙著這件事,可見著我參與了?”
祝纓道:“是啊,這幾天忙,都沒來得及與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親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說出外任了?”
陰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麵上,給他安排個好地方。”
祝纓道:“有個職事能夠養家糊口了。”
陰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熱腸。”
“巧了不是?我剛好認識老田,剛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樣的事,換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裡能自立,咱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陰郎中簽了個差不多,自己拿去給吏部尚書過目,再備檔,然後寫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續不用祝纓自己怎麼跑就辦下來了。
陰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們再派人過去。梧州的道兒不好走呀。”
“可說呢!福祿縣令至今還缺著,老兄幫我留意一下。”
“好說。眼下就這些啦,你拿好。”
“哎喲,可算辦完一件了。還有官印要鑄呢,羈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頒給的,也要現做。”
陰郎中笑道:“你過去,他們也必是手腳勤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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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一麵辦後續的手續,一麵繼續與人聯絡感情。她在朝廷裡的老熟人們雖經過了十年,仍有一大半還在京城裡混著。什麼事都辦得很快,卞行那兒還在一處一處地跑,她已經辦完了,開始了四處約飯、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