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踏進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開門一看是她, 回頭對著宅內大聲說:“大人回來了!”
宅子裡一陣動蕩!一堆人跑了出來。
“哎喲!可算回來了!這回往家裡看幾眼啊?”張仙姑故意大驚小怪地說。
祝纓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後:“大嫂來了?這幾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輕輕碰了碰張仙姑,道:“剛才還說三郎這些天忙, 擔心得不得了, 人回來了, 您又說這個話!”接著才是跟祝纓打招呼,又問:“今天都還順利麼?”
祝纓道:“都好, 今天起我搬回來住了。”
一麵說,幾個人一道往裡走, 進了前麵的大廳裡坐下。祝纓主坐, 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麵坐著。祝纓問道:“我爹呢?”張仙姑道:“他?沒了籠頭還不到處野?虧得你金大哥帶著他。”
金大娘子道:“我們家那個也是個閒不住的, 正好就伴兒到處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點兒當年王相公的樣子, 安全了不少。”
祝纓沒有對此作出評論,而是說:“金大哥休沐麼?”
金大娘子道:“府裡有喜事,他又請了幾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 ”祝纓說,“看來我還趕得及。”
花姐道:“東西我都準備好啦。”
張仙姑問:“你的事兒呢?忙完了嗎?就沒忙完,吃個喜酒也耽誤不了什麼時間。”
祝纓道:“差不多了,以後不用每天去拜見相公們了。從今天起, 我就有功夫到處走走了。”
張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該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 你們娘兒倆好好聊聊,我過兩天再來。”
祝纓道:“大嫂慢走。”
她將金大娘子送出門, 才有功夫重新審視自己家內的事務。
張仙姑:“這回真的閒下來了?”
祝纓笑笑:“嗯。”
她從懷裡拿出一份敕書:“呐!大事已定, 我再領個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寫個奏本, 咱們動身之前能批下來。”
張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 問道:“什麼?什麼告身?我同你爹怎麼了?”
花姐小心地接過敕書,看了一眼,喜道:“乾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張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麼?!”
祝纓道:“嗯,定下來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個彆業白弄了?
顧同很關切上前,小心地問:“老師,梧州在哪兒啊?”
“以南平、福祿、思城、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
顧同“嗷”了一聲,道:“恭喜老師!從此之後天寬地廣!”
祝纓道:“且慢開心,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張仙姑道:“還有?!不是說得閒了麼?”
“比前幾天閒。”祝纓說。
與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雖然丞相有三個祝纓隻有一個,就是這三個人,祝纓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著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時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來,哪怕鐘宜的年紀比皇帝還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輕了。但就是忙。
不能讓丞相等自己,祝纓就隻能每天瞅著空兒就逮丞相。小半個月的時間裡,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與他們爭羈縻州,大部分的時間是“有意義的浪費”。
丞相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三人裡最不出色的鐘宜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他既能挖出來孫將軍,又是死死堅持著皇帝的立場,比起施、王反而更難相處。皇帝不想將整個南府都給祝纓,鐘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給,祝纓使儘混身解數,也隻能拿到三個。
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對付了,他們欣賞祝纓,但不會對祝纓的章程照單全收,也不會全信祝纓畫的藍圖。祝纓說要修路還得用錢,所以要南府做支撐,施、王就要她將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計劃說個大概。又有州內官員的問題、適用律法的問題,雖有個大原則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攤子,祝纓也得拿出個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經不存在了,現有的官員他們得陸續調走。祝纓一看,如此一來,自己的“刺史府”就沒人乾活了,她手上就隻有小吳、祁泰二人可用。這攤子是無論如何也支不起來的,這些人得留用。
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員的品級、權限的問題。祝纓自己能夠管得到羈縻縣,章炯等人能嗎?不能?衝山雀嶽父與孫將軍那臨時起意的衝突就能看出來,朝廷的手再多伸一點兒,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著羈縻縣,實際上刺史府官員的職權範圍反而縮小了。
此外,朝廷規定,官員不能在任職地置產、婚嫁等等,羈縻州是不同的,羈縻官員家就在那兒,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傳的地盤上安家。如果照羈縻州的標準,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產呢?
故而政事堂一開始自己討論的時候,鐘宜的觀點是很有道理的——這麼個兩摻的四不象,不好。
祝纓如果反對,她得拿出個方案來供三位丞相審查。祝纓隻好拿出來“一州兩治”的法子來,除了自己這個刺史,南府保持原樣。職責不變。
羈縻的品級一般不會高,水份比較大。朝廷給她就是個從四品,她也就坡下驢,認了個“羈縻刺史”。她的底線是拿下梧州,梧州給她了,她不在乎這一點品級上的差異。能名正言順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給原南府府衙的官員爭取了各升一級的待遇,畢竟是州了。名稱也改了,司馬也不是原來的司馬了,改稱彆駕,又新增長史一名,再設一州司馬。六曹都加“參軍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額。博士的品級也升了,又加設相應的番學校,品級也與官學相當。其餘吏員之類也有相應增加。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羈縻縣,長史、州司馬由羈縻各族出任,司戶參軍事、司兵參軍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員。
外麵看起來是皇帝下了一道敕書,在這道敕書之前,她與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書下來了,緊接著的是府內的人員調整,她還得跑吏部將這些一一敲定。不過與天天蹲點政事堂相比,接下來算輕鬆的。
等丞相的時間她也沒浪費,她把自己的交際順手解決了大半--她混了個皇城的門籍,見不著丞相就在皇城裡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麵前先聯絡一下感情,約了辦完正事之後吃飯,好歹算是沒耽誤太多的事。
祝纓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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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館內,蘇鳴鸞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經確定下來了。祝纓在政事堂裡磨牙的日子,他們也過得比較擔心。祝纓每天晚上回來都會與他們溝通當天的情況,又隨時詢問他們的要求,及時反饋給政事堂。
白天,就是趙蘇帶他們逛京城,四夷館裡會“獠語”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個族,能進四夷館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對的那條河的對岸已羈縻、進貢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們說的語言與蘇鳴鸞等人並不相同。所以祝纓就跟駱晟說,把趙蘇從國子監那裡借過來,專門在四夷館幫忙接待。
祝纓踏進四夷館時,他們還沒從外麵回來,祝纓坐在院子裡等著他們。趙蘇率先進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義父?”
蘇鳴鸞等人都上來見祝纓,蘇鳴鸞道:“是、是又有什麼事了嗎?”
祝纓笑道:“敕書下來了。以阿蘇、塔郎、天恩、永治、頓縣為梧州,我為梧州刺史。”
山雀嶽父吃驚地問:“南平、福祿、思城?那不是南府嗎?”
“沒有南府了,這三個縣劃到梧州了。”
蘇鳴鸞問道:“那要怎麼管這個梧州呢?”
祝纓道:“羈縻,我是刺史,我來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員,隻管那三縣。”
蘇鳴鸞放鬆地笑了起來:“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麵也晃蕩了很久,發現這個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沒幾個女寨主,朝廷也沒什麼女官。據說大理寺裡有兩個,還是祝纓的提議。
這個信息讓蘇鳴鸞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蘇縣”,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這個“梧州”。都讓你們管了,還有我什麼事兒?!你們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將阿蘇家拱手相讓啊!那不行!
她與山雀嶽父是此行各族裡警惕心最強的兩人,山雀嶽父是見到了孫將軍想起了往事,她就是親見了“對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態度”。祝纓一說“刺史府的官員須得有一半人出自羈縻縣”,她當時就說:“不論男女。”
祝纓道:“這是自然。”
蘇鳴鸞一直以來比較擔心的就是來一個朝廷裡的“正統”官員,現在聽說是祝纓,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蘇鳴鸞道:“那咱們可以動身回去了嗎?”
祝纓道:“還早,至少還有半個月,咱們能趕上回去種宿麥就不錯了。”
蘇鳴鸞吃驚地問:“還有事?”
祝纓點點頭:“對。刺史府官員的升調、新設,選人。”
一聽“選人”蘇鳴鸞就不急著走了!對,得選合適的人。祝纓道:“我還要吃一場喜酒、見一些人,你們願不願意與我同去呢?”
蘇鳴鸞道:“都聽義父安排。”
祝纓道:“那好,我家裡還有些事要辦,先回家住幾天,你們聽我的消息。你們出行的時候,一定要有通譯。仇文,你與他們一道。趙蘇,你隨我來。”
眾人都答應了。
趙蘇隨祝纓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張仙姑的熱情招待,又與顧同互相問好。
祝纓讓趙蘇先在家裡住下,她則帶上了項樂、胡師姐去鄭侯府見鄭熹——這個時候鄭熹該回家了。
鄭府門前車水馬龍,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鄭熹比以前還要風光幾分。鄭府門上的管事又換了一個人,他對祝纓比較陌生,隻覺得此人眼熟,但沒認出來是誰。待項樂遞上名帖,他打開一看:“原來是祝大人!”
將祝纓給迎進了鄭府。一麵走,一麵看著胡師姐,心道:這又是個什麼人?
胡師姐與祝纓不同,她雖奔波受苦,卻是照著正常女孩子長大的,還是女子打扮,隻是比較利索而已。
到了書房,鄭奕也正在書房裡,看到她就指著說:“你行啊!害我們白白擔心!”
祝纓道:“恕罪恕罪,沒有把握的事兒我也不敢提前說出來!我還怕三位相公裡有人會泄露消息呢,他們還真可靠,並沒有說出來。”
鄭熹道:“你以為他們為什麼能進政事堂?嘴不嚴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錯,可惜還是從四。”他看向祝纓的目光生出欣慰與感慨來,祝纓一身青色的綢衫,臉上褪去了青澀,仍然生機勃勃,鄭熹發現,自己已記不起祝纓才到京城時的樣子了。
祝纓道:“沒叫人捏著脖子就行。”
鄭奕放聲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時的表情!”鄭奕惡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來,得意地去吏部時知道祝纓已經抱著三縣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鄭熹道:“不要這麼得意忘形麼!”口裡說著,他也笑了出來。
祝纓又向鄭熹道喜,詢問婚禮的事宜,需要她做什麼。鄭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雖然下來了,你接下來的事可也不輕鬆。”
祝纓道:“大人總不會不招待我一頓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鄭熹臉上一綠:“你不許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說出些什麼來不好!做了刺史,就與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纓道:“是。我去看幾個人,再到府上來。”
鄭熹道:“這些天還不夠你忙的?”
祝纓道:“我是一定要來的。”
鄭熹與鄭奕都有些高興,鄭奕道:“你再往這裡湊,仔細又要有人參你啦。”
祝纓笑嘻嘻地道:“讓他參。”
鄭奕也笑道:“我看他們是不敢再拿這個參你啦。”
鄭熹見他二人過於輕鬆,便說:“你們兩個都謹慎些!”
“七郎,這不是在你這兒嗎?”
祝纓與他說了幾句閒話,鄭熹問道:“你怎麼帶了個女娘出門?”
祝纓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鄭熹道:“你才出了風頭,萬事小心。”
“是。”她見門外有人影,便說:“我過兩天再來。”
鄭熹沒有再拒絕,親自將她送到書房門口,殷殷叮囑:“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擔心,然而……對手不一樣啦——”
祝纓對他長揖,鄭熹道:“仔細沒有過頭的,將梧州經營好,再回來你就與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鄭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兩人並肩往府外走,一路燈火輝煌,祝纓問鄭奕:“十三郎,府裡真沒有彆的要準備的了?”
鄭奕道:“要是有一定會對你講的。你與彆人不同。”
祝纓道:“人有什麼不同的?”
鄭奕認真地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祝纓道:“日久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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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鄭侯府裡出來,祝纓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剛好回家,聽了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說什麼也要等祝纓回來當麵道賀。
等到祝纓來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說不出彆的什麼話來了。他看看祝纓,雖不著官服,眉宇之間的瀟灑氣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樣,他自己已有了白發,仍是沒有熬上從五品。
祝纓卻還是如當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謝金大娘子這幾天過來看張仙姑,幫著張仙姑交際之類。還要跟金良約飯,還跟以前回來時一樣,跟老熟人們一起吃個飯。
金良此時已沒有什麼話能夠囑咐她了,這種感覺有點陌生,讓人心裡空蕩蕩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這兒唄。”
金良道:“不啦,明天還有事兒。”
祝大將他直送到巷子口,回來說:“怎麼你一回來,金大郎就有點兒奇怪了呢。”
祝纓道:“哪裡奇怪了?”
“你就住家裡了?”
“對。”
“哦,那先吃飯。”
祝纓道:“好。”
祝大心情不錯,祝纓一升官,他就跟著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過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覺不出來太實質的變化,就看著品級往上漲心裡高興。高高興興地吃完飯,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纓卻沒有睡,她先把趙蘇叫到了書房。趙蘇進門又恭喜了祝纓一回。祝纓道:“預料之中,也沒什麼。不說我了,說說你吧。”
趙蘇忙道:“兒也該回去繼續讀書了。”
祝纓道:“你到國子監也有些年頭了,將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趙蘇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若是出仕,你有什麼想法?”
趙蘇垂手道:“那,也是要經吏部銓選的。”學生也沒有直接就能當官的,直接當官的是有祖蔭的人。他沒有。
“想考嗎?”
“想的。”趙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紀,不考就要超齡了。趙蘇到國子監讀書好幾年了,嶽桓都升做司業了。
祝纓問道:“想做什麼官?”
“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纓道:“想考就去考,要保書我給你簽,要保人我給你找。隻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兒,咱們一起想辦法。”
趙蘇張了張口,停了一下才說:“是。”這個考試也不是馬上,是跟進士考試的時間前後腳。
祝纓道:“想做什麼官?”
做什麼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趙蘇道:“想,做些實務。”
祝纓點點頭:“先考。”
“是。”
“回去準備吧。”
“是。”
接著,祝纓又叫過來顧同。顧同很好奇祝纓剛才跟趙蘇說了些什麼,又不敢問,顯得鬼頭鬼腦的。祝纓道:“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