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老師這書房看一次就驚訝一次呢。”
“說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邊也有些年頭了,該出仕了。”
顧同大驚:“老師,您要趕我走?”
祝纓道:“你跟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麼?學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負嗎?趕緊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順手把你的事兒也給辦了。”設了個羈縻州,她有功勞,顧同也能搭個順風車。
顧同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祝纓道:“你要想不出來,就我給你定。”
顧同馬上說:“我不想跟小吳哥那樣!老師,讓我做個縣丞就行!多遠都行!”跟小吳那樣的,府裡的官兒,看著過得風光,實則沒有太實乾!顧同一門的心思是要像祝纓那樣,從縣裡做起來。但是他的品級起手太低,縣令也不敢要,大著膽子要個縣丞。他覺得這樣比小吳更實用。
實話實說,顧同覺得小吳於民無益,他要做個於民有益的官兒。
祝纓道:“行。自己回去準備吧。”
“是!”
祝纓豎起一根指頭立在唇頭,顧同趕緊點頭,是,要保密。他肯定不會講的!老師那麼大的事兒都沒對彆人講!
這兩個人安排好了,祝纓便起身往後院去走。
花姐房裡的燈還亮著,祝纓敲了敲門,花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道:“誰?”樓下肥貓也跟著喵了一聲。
“我。”祝纓說,她退後兩步,見花姐從樓上探出頭來。
“杜大姐也在?”
“不在這裡,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廚房後麵的房裡歇了。”
祝纓躍上二樓外廊,花姐嗔著看了她一眼,祝纓推開門,走進二樓房裡,看花姐桌上攤開了一個本子,正在寫著什麼,問:“晚上就甭看這個啦,怪費眼的。”
“前天我去見了尼師,她那裡有一個偏方,說是有效,我想記下來看一下。”
祝纓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說的同這個也有關係。”
花姐給她倒了碗茶:“什麼乾係?我的書?”她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自己寫書,多麼奇怪的念頭,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寫出一本醫書來。
祝纓道:“不是書,我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做醫學博士?”
花姐驚訝地問:“我?怎麼能……”
祝纓道:“怎麼不能?蘇鳴鸞都能做縣令了,大理寺十幾年前就有女官了。你為什麼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隻有從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兒你先放一放,我還要擔心你呢。你為什麼是從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個正四吧?”
祝纓道:“因為是羈縻呀。如果不是羈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員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從來品級就是朝廷中樞高於地方,編戶州縣高於羈縻,羈縻又比藩屬親近一些。也正因為是羈縻州,官員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給你報個梧州的醫學博士,朝廷也隻好認了。”
“那你也應該先將正事做完,再來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經有安排了,現在輪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勸她要有仆人、要有侍從、要有心腹。彼時她都認為時機未到,寧願自己累一點,現在可以大把攢人了。不但花姐,連項安項樂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儘量不要與朝廷有太強關聯的人。
花姐道:“原來是這樣。可是,我……”
祝纓道:“你怎麼反而猶豫起來了?不做這個醫學博士,你就寫出了書,教給誰?就是這京城,選女監的時候有多少女人是識字的?女人、識字,還要肯學醫,能學得會!我立那麼多識字碑,又拿糖釣小姑娘,你瞧瞧,能識數、認個幌子就不錯了。讓她們、她們的父母自發地願意讓她們學,嘖!猴年馬月了。我就設個醫學博士,醫學生裡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錢養女醫。這個事兒,隻能交給你。彆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沒這樣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裡。”
“嘖!回梧州了還怕什麼?你算羈縻州的博士,與彆的州不一同,女學生就說是教的婦科。這樣有些能讓女兒識字的父母,也不會反對。”
祝纓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將我報了上去,這……”
祝纓雙手一攤:“這可不耽誤你救人,也不耽誤你教書。先前我設女監的時候,你說不要做這個官,以後不方便隨我行動。又說自己也有事做。現在呢?這事兒非你不可。就算以後我調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種子都播下了。咱們先乾!這並不是我要護著你,如同那些無能的紈絝一樣因祖蔭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實學的。想想看,你一個人能治多少人?帶出學生來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終於點了點頭:“好。”
祝纓笑道:“那取個正經名字往上報吧。”
花姐一時卡住了想不出來,道:“你幫我起個名吧。”
“朱紫。”祝纓說。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這麼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反駁:“你快睡去吧,明天還要早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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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爬起來,還是項樂跟著她去上朝。
在皇城門口,禁軍看到她就笑。祝纓道:“又笑什麼?”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纓歪頭看看他:“不對,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聲音說:“你看那邊。”
祝纓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那邊幾個沒滅掉的燈籠下,橘黃色的光襯著段琳鐵青的臉。李校尉在祝纓耳邊說:“他同卞行來麵聖謝恩……嘻嘻嘻嘻。”
祝纓輕咳一聲:“那是應該的。”
“噗——”
段琳不開心,祝纓也沒有很開心,她今天來還有彆的事兒呢。早朝上的各種事與她關係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這消息瞞得比較死,昨天公開發詔書之後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點不同。
“乾得漂亮!”冼敬路過祝纓時說了一句。
祝纓道:“什麼?”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錯。兩人閒聊兩句,祝纓問道:“冼兄,戶部,缺錢嗎?”
冼敬警惕地與她拉開了距離,問道:“你要乾嘛?戶部什麼時候不缺錢了?!等等……”我不是戶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複了鎮定,微笑道:“現在的尚書是那一位,你要錢得跟他磨。不過你那兒又沒災,又沒變的,還沒工程,他恐怕不會給。”
“您就說,缺不缺。”
“戶部從來隻嫌錢少、不嫌錢多。不過我交的賬可是餘量頗豐。你那裡有三個縣,稅賦也不曾拖欠,你可以與他聊了。”
祝纓道:“多謝。”
“開始了。”
祝纓隨大流站了一會兒班,大朝會散了之後,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開小會,祝纓一看鄭熹沒留下來,大搖大擺地跟著他去了禮部。路上看著的人見她太從容,都沒察覺出她不是禮部的人,直到快進禮部大堂了,才有人問道:“哎,你是誰呀?”
鄭熹一回頭,看到是她,問道:“你怎麼來了?”
祝纓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兒,我還有事找您呢。”現在想起來,她每天把衙門裡的人薅過來安排事務的習慣還是鄭熹給養成的,後來才知道並不是每個衙門都這麼乾的,可也習慣了,不想改了。
鄭熹又說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纓跟著他進了房內,鄭熹沒好氣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給我派差使了嗎?”
祝纓道:“哪兒能呢?是求您來了!”
吏員上了茶和點心,鄭熹招待祝纓邊吃邊聊。祝纓道:“番學的事兒。”
鄭熹道:“唔唔。”
祝纓道:“要建個大一點的,生員四十人,設博士、助教,醫學博士。”是的醫學博士她要設在番學的名下,另來二十個名額學醫。
鄭熹皺眉。
祝纓左右看看,鄭熹摒退了眾人,祝纓道:“郎中在山裡很受歡迎的,不管是醫人的還是醫獸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將那個“那搞一、兩個州,做成藩屏”的構想給鄭熹說了。
鄭熹一聽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纓道:“那我就當您答應了?”
鄭熹道:“你看得長遠啊!怪不得政事堂答應了。”祝纓管政事堂要的條件還是稍有點過份的。光這個兩摻的梧州的設置,以前就沒有過。如果是一盤大棋的話,祝纓有之前的政績做背書,政事堂同意她試一試就不奇怪了。看來祝纓的計劃露出來的隻是冰山一角啊!
祝纓道:“相公們現在看我也還是討厭的,恨不得我趕緊走,不過我還有事要辦,且走不得,還要煩他們。嘿嘿。”
“什麼事?”
“官員。我得攢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還得找相公們說話。”
“太遠了……”鄭熹歎息。也就祝纓主動請纓,彆人很少主動願意過去,鄭熹也不想強迫自己的手下過去,一旦派過去,心有怨恨,是幫忙還是壞事就不好講了。不然的話,梧州新設,實在是個好機會。
祝纓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們。”
她將自己那一件大事辦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鄭熹多說說了。她又問到了鄭熹的女婿是個什麼樣的人,合不合適,喜不喜歡之類。鄭熹警惕地問:“你又要乾嘛?”
“喜歡就行,不喜歡咱們就……”
“去!不許打壞主意!到了日子來吃酒。”
祝纓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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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時摸出了規律,這個時間差不多他們也該回來了。
於是,三個丞相慢慢說著話回來,一抬頭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門邊。鐘宜道:“你又要乾嘛了?!”
祝纓覺得丞相難纏,丞相們也沒一個覺得她好對付的。此人實乃他們見過的官員裡最難應付的一個——她會寫預案,一寫寫好幾套,你要說什麼她已經提前給你都寫個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說不中也能蹭個邊兒,還不容易被帶偏,說半天她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了。
更要命的是,膽子還特彆大。丞相說彆人,可以說人格局不夠大、想得不夠周到。祝纓倒好,遠的國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麼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類也都考慮到了,你不能說她不周到。既然都預料到了,她就特彆敢開口要價,總在你要翻臉的邊緣蹦躂提條件。
祝纓恭敬地說:“前些日子下官無禮,給相公們道歉來了。”
你還知道道歉兩個字怎麼寫啊?!鐘宜瞪了她一眼。
“進來吧,”王雲鶴說,“不要在外麵引人圍觀了。”
祝纓跟著他們進了政事堂。
吏員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纓陪他們喝了一杯茶,然後站了起來,團團一揖道:“之前下官無禮,雖是為了國事,也是麻煩了相公們許多。”
施鯤道:“說你想說的事兒。”
跟她認真打了這些天的交道,施鯤也是哭笑不得,有點明白王雲鶴為什麼看好她了。
祝纓從荷包裡掏出兩個小紙包,放到他們麵前案上,打開了:“相公請看。”
三人湊了上前,問道:“這是什麼?”
王雲鶴又緊接著說:“糖霜?”
“是,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王雲鶴道:“南方是產糖。你拿這個來,是要說什麼?”
祝纓笑笑,問道:“您猜,這是個什麼價?”
王雲鶴嚴肅了起來,他對糧價、鹽價之類十分清楚,糖貴,是比較重要的一樣生活物資。
祝纓又問:“京裡市麵的糖又是個什麼價?南府是什麼價?”
王雲鶴道:“不要兜圈子,直說,不直說我請老劉來與你聊天。”
一提劉鬆年,祝纓就……還是一點也不害怕的,她笑著說:“赤砂糖,我現定價是市麵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鯤與鐘宜也都驚訝了,二人也是養尊處優,一些常識又還是有的。尤其施鯤也與王雲鶴一樣,任過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間疾苦。
祝纓道:“我在南府高價試出了法子,壓低了糖價。才剛剛著手辦,此時放手就前功儘棄了。與相公們爭執非是隻為了梧州一事。再給我幾年,我將天下的糖價都打下來。請不要多征稅。薄利多銷,到時候整個兒的稅也能漲上去。”
貨物過關卡是要收稅的,如果照著糖以前的高價征稅,這玩兒價又得因為稅漲上去了!
王雲鶴定定地站著,良久,歎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魚了。二位?”
鐘宜心說,祝纓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魚?對,他家窮。
哪知施鯤也是一臉的茫然,道:“什麼糖醋魚?”
王雲鶴沒有當著祝纓的麵講,而是對祝纓說:“帶上你的糖,隨我來吧。二位,此事當報知陛下。”
施、鐘都說一起去。
他們將祝纓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見。
每天這個時候是皇帝休息的時候,才換了衣服歪著聽曲。丞相來了,皇帝隻得坐正,理了衣服,問道:“諸卿有何急事?”
王雲鶴與施鯤對望一眼,王雲鶴把兩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麵前,皇帝問道:“這是何物?”
“糖霜,”施鯤道,“也可叫砂糖,這是赤砂糖、這是白砂糖。”
皇帝與丞相當然都認識糖,但是把糖鄭重拿到他們麵前,他們又懷疑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後,皇帝問:“這是何意?”
施鯤便將祝纓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皇帝很感興趣:“原來如此。那個孩子以前仿佛不怎麼爭吵討要的,怪不得這次這麼堅決索要南府。”祝纓以前都是乾重活、給他進貢祥瑞來的,確實沒怎麼要過東西。
王雲鶴聽皇帝說了“索要”,忙說了祝纓當年請求到福祿縣時說的“國家的底線不應該是腹心之地而是偏遠之鄉”說了。皇帝聽完,微微一怔,點頭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錯。”他對祝纓的觀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鯤道:“他是有心了。”難怪王雲鶴一直護著。
他卻不知道,在鐘宜眼裡,他也是護著祝纓的人。因為施鯤問了一句:“糖醋魚是怎麼回事?”
王雲鶴很自然地又講了一魚三吃與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個孝子啊!百姓食糖也這麼難麼?”
王雲鶴又說了這算稅的理論。
皇帝道:“你們與戶部協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纓白在外麵罰了半天的站,三相出來之後,施、鐘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雲鶴則是對她說:“你將糖稅之事也寫出個條陳來,明天過來詳議。”
祝纓大喜:“是!”
她心裡哼著小調,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換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躂,她要為“梧州會館”選個址!
看了半天,暫時還沒有看出好地方來,心道:若沒有合適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鋪子?還是?
天將晚的時候,她掐著點兒回了家,帶上禮物,準備去拜訪冷雲。哪知還沒出門,外麵一陣喧鬨,門被拍響了。
侯五拉開門嚇了一跳:“你們……”
藍德道:“祝老封君在嗎?陛下賜食!”
皇帝也不知道為什麼,賜了張仙姑一桌子的宮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盤魚。
張仙姑緊張地跪在地上,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