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錕鋙道:“早知如此,我就親自同義父上京去了。仇文心裡總不喜歡我們,就是派了人去,讓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絕不會因此就放心將族人交給仇文去教授。
祝纓道:“那這樣,你看到那個人麼?她是番學裡的醫學博士,教人行醫,也兼教人習字。你要放心,也可選幾個聰明的人給她當學生。”
“那不是義父家的……”郎錕鋙見過花姐,吃了一驚。
祝纓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裡的語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蘇燈也不能讓你喜歡。我就讓她來教這些有顧慮的人,怎麼樣?”
郎錕鋙心道:人都說這位娘子也是個好人,反正隻要學些寫寫算算,還能學醫!比跟仇文學東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幾個人,義父回府的時候送過去。”
祝纓笑道:“好。”
郎錕鋙道:“明天我陪義父再往山裡去。”他家已在山中,卻管彆業所在等處也叫“山裡”。
一夜無話,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著一同去,都說是順便串親戚。幾家寨子本就離得不近,山路又難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見上一次麵,現在有大隊人馬又有理由,她們也就樂得跟著同去。也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石頭城”。
她們管祝纓的彆業叫石頭城,這城建的時候用料紮實,外圍以條石砌成,城門前又有一小甕城,門以厚重巨木製成,是以絞索升降的上下門,而不是像民居那樣兩扇門推開。城內的祝宅用料紮實,也是磚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經山雀嶽父家,捎上山雀嶽父,又經喜金家,到彆業的時候,蘇鳴鸞與母親、女兒、舅舅業已趕到了彆業前麵。各家也都帶了些商人之類。此時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過年,十二月幾乎就不再進山了,這次可以算今年最後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過後,山下商人就準備過年或者往更繁華的地方采買、趁過年將山貨賣一波高價給自己人。
這裡的山貨還是比較受歡迎的,遠來之人進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擊,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這樣的顧慮,這個錢賺得十分順心。
眾人會齊,祝纓也知道他們齊聚在此必是為了商議接下來的事情,估計他們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講。她說:“先進家裡安頓下來吧,都住我那兒,好麼?”
蘇鳴鸞道:“正要同義父講,我不住彆的地方,就還住義父家裡。安心。”
她身邊的小馬上,蘇喆輕輕地哼了一聲。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煉祝石,有點兒惱,阿翁帶了這兩個貨,沒帶她!好氣!
祝纓揪了揪她的小辮兒:“你和你阿媽,不能同時離開阿蘇縣兩天的路程。”
蘇鳴鸞驚訝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道:“以前沒想過這樣的安排嗎?那以後記住了,”她順口又跟郎錕鋙說,“你也一樣。”
郎錕鋙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對!”
一行人入城,張仙姑和祝大進城之後又吃了一驚:“哎?人好像變多了!”
祝纓道:“是多了呀。”
蘇晴天從後麵趕了上來,說:“他們來過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曠!現在裡麵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戶一傳十、十傳百,跟風搬過來的。祝纓離開的這幾個月裡,竟又多了兩百多戶,現在裡麵有了近四百戶的常住人口。一個賬房模樣的人躬身過來,道:“都給他們劃定了地方居住,沒有亂住,也給了些材料,他們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纓道:“你的傷好了麼?”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這人也是個商人,進山的時候受了傷,如果是以前,生死難料。現如今因為有了一處“彆業”,他可以到這裡來住著養傷。祝纓臨走前就讓他先給統計個數。她既不想讓朝廷染指她的彆業,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給她乾活。
祝纓等人先回祝宅。這一次他們真的帶了許多的家具、被褥之類。祝家人自住後院,其他人住在客房裡。蘇鳴鸞等人的隨從則在祝宅旁邊的一處營房內各依家族住宿。商人們各依習慣往市集裡一紮。到得晚間,將城門一關,四麵角樓上點起火把,任憑山中寒風嗚咽,石頭城裡一片的安心。
大家趕路都有點累了,晚宴頗為豐富,祝纓道:“到了這裡就與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講,明天開市之後,他們在外麵做他們的買賣,咱們還在這裡,說咱們的事。”
眾人齊聲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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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裡,郎老封君道:“你們兩個,都給我過來!”
郎娘子道:“阿媽說話,我們都聽著呢!”
郎錕鋙眼見兩個又要吵起來,忙說:“在義父家裡,都安靜一點!彆叫阿蘇家的人看了笑話!”
兩個女人的聲音都低了下來,郎老封君道:“阿蘇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義父家裡養著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發送過去!”郎錕鋙的長子叫阿發,不是因為他的父母想他發財,因為這個發音在塔郎話裡是聰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還小,那裡又有阿蘇家的人。要是出事兒了怎麼辦?”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裡,沒見山裡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蘇家搶了一步,現在不能總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歡阿發的!孩子從小學東西快。寶刀現在學話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兒子笨,你兒子聰明?聰明就送下山去!他們又記數又記字,這個就比咱們隻靠腦袋和畫圖好!就學這個!”
郎娘子道:“那萬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揮:“那你們還不快給我多生幾個去?!”
另一邊,蘇鳴鸞又將蘇喆帶到祝纓麵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說話”。蘇喆隻嘟了一會兒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聽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鳴鸞主動向祝纓提及了番學的事情,她說:“我一向喜歡多學一點東西,義父知道的,阿蘇縣就是這個樣子,打一開始就習慣派女人出來,這回還是有好幾個女學生。我同女人講話更方便些。”
祝纓道:“這有什麼關係?隻要能學會、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蘇鳴鸞道:“我不挑的。”
祝纓又問:“那有沒有人願意學醫呢?”
花姐發出一聲輕嗔,祝纓笑著看了看她,又對蘇鳴鸞說了番學裡醫學博士的事情。蘇鳴鸞道:“真的麼?那可太好了!小妹回來就說,姑姑能救人。義父,再給我兩個名額?”
祝纓道:“你報,我批。”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雙方都比較滿意,蘇鳴鸞帶著女兒安心回房睡覺去了。
張仙姑這兒卻睡不著了,她還是覺得自己這家太空了!她帶回來兩車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裡的箱子裡竟隻有兩條多餘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彆業小許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來的時候一些大件祝纓也都不讓帶!
張仙姑一邊嘟嘟囔囔地將帶回來的書放到祝纓的新書房內,一邊說:“得量一下尺寸,接著打家具!”又尋思著住得久了,就得要結實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順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帶回自己房裡,挑亮了燈芯開始寫字!將要準備的東西一條一條寫一寫,拿給女兒去辦。
祝大看了,說:“你還識字哩!”
“滾!”張仙姑說,“彆煩我!”她識字,但是寫得不好,越寫越煩,正要找個人出氣。
老兩口又拌了幾句嘴,祝煉和祝石都縮在房裡,一聲也不吭:害!習慣了!
吵了一陣兒,祝大道:“你又寫不好,明天叫花姐來寫,她寫得好,又寫得快,又會安排事兒。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議著寫多好?”
“花兒姐都做官兒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塊兒乾事啊?不能耽誤了老三的事兒。”
祝大道:“那明天叫錘子來寫。”
“我偏自己寫!”
兩人又吵幾句,忽然,都住了口。張仙姑臉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頭子,你聽到了沒有?”
“聽、聽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個屁,咱在城裡,可不是以往那樣了……”張仙姑在他的背後小小聲地說,說著說著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麼也沒看到的,隻看到天上一輪月亮,他大聲咳嗽兩下,大步踏回了房裡。邊走邊想: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說,帶人都打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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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此時也在凝神靜聽。
狼嚎,她並不很陌生,聽不到才有點奇怪哩。在老家的時候偶爾也能聽到一些的。不過老家人煙稠密,狼等閒不進村,隻有在冬天沒吃的時候才會從山裡躥出來。而這裡正是山區,還是深山老林。
項樂道:“彆業這裡能有這許多人投效,也是為了避這些山間凶險。大人建此彆業,活人無數,功德無量。”
祝纓道:“沒有我,他們的日子也還是會過下去的。”
“那會多死很多人的。先父還在世的時候,家裡與山裡交易漸多,也聽他們說,鬨狼、野豬,有時候還有虎。虎狼冬天餓極了吃人,野豬更糟,還拱地,根都刨了。”項樂說。
祝纓輕歎一聲:“都不容易,我與他們互相扶持吧。說正事。”
項樂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纓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願不願意照顧一下他們?”
項樂小心地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這個彆業,你和項安輪流來照看一下。”祝纓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適合拿來經營她的彆業!彆業的人越來越多了,不能隨手薅個商人就來用了。也不適合隨便弄個人來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兒。外人當這裡是她的彆業、是個避風的集市,就夠了。
這個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過的人才行!得是不會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於出賣自己。還得差不多能夠管理這個彆業,當然她以後肯定會將一半的時間放到山裡。梧州是羈縻州,她進山名正言順。
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得有人看山上這個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實是個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業,番學也不能不管。
她現在身邊有胡師姐,無論是傳訊還是護衛都足夠用,還有刺史府的許多人可以支使。彆業這裡就不一樣了。得有自己人!
項樂沒想那麼多,馬上說:“是!”他與項安從來都是將自己視作祝纓的人,祝纓待他們項家也厚道,他更無疑慮。
祝纓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還有——”她豎起指頭往屋外示意,“守衛也要招募起來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兒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裡娘和嫂嫂都願意。”
“明天開始你就著手接管彆業,前麵的值房要用起來。”
“是。”
不遠處的山上,一匹狼對月長嘯。石頭城內,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一塊破舊的生羊皮下蜷緊了身子,他忽然睜開了眼,往記憶中門的方向跑去,想檢查一下門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兒絆了一下才醒過來,又摸索著回稻草鋪上躺下了,將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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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拿厚布套包著一瓷盅雞湯,聽到狼嚎也輕輕地驚了一下,又抱緊了湯盅,快步走到書房裡:“又熬夜!”
祝纓放下筆,抻了個懶腰:“就睡!”
“都到家了,還這樣。”
“還有好些事呢。”
花姐將湯放下,拿了勺子來:“來,吃。”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以後你也會這樣忙的。”
“我願意。”
兩人隨意胡扯,祝纓說:“我讓項樂和項安輪流過來照看彆業。”
“嗯。他們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們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後會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說會有,就一定會有的。是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了嗎?”
祝纓道:“那得看我怎麼做了。有易有難。簡單一點的,我現在就已經做到了,難的那一種,是真的難。”
“怎麼說?”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嗎?”
“嗯?”
祝纓道:“王相公曾對我講禮與刑……”她慢慢地對花姐講了與王雲鶴的那次長談。
花姐道:“我還以為,朝廷能許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後有指望了。如果連王相公也這般說,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隻能靠自己啦!因為女監沒有破壞秩序,它在維護或者說是修補。你、小江、蘇鳴鸞是羈縻,現在不在秩序之內。我,破壞了他們的秩序。秩序高於禮法,所以才能有所謂不合禮法之事出現。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來替代他們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沒這個本事的,可哪怕隻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自己說話,讓許多人信我、為我講話,就像許多人為維護他們。至少在這裡得這樣。
小巧小智,或許能周旋個自己風光無限,譬如太後臨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為官,阿蘇縣至多到蘇喆兩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證其心性、心智、權變能夠繼續坐穩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淩駕。一個浪頭打下來,屍骨無存。我願為島、為岸。得有個自己的塔。”祝纓越說越多,她很少有機會將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她發現表述出來、有人聽,確能促進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麼辦?”
“先印點兒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