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雛形(2 / 2)

三人走了進去,隻見有些屋子裡透著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項樂低聲道:“這些都有人住的。”

這裡的房子祝纓隻提供了一些簡單的材料,每戶因為按照人口來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間正屋加個院子。有的乾脆沒有院子,就臨著坊內的小街蓋著,開門就是街,進門就是屋。祝纓也窮,他們也窮,修完城牆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纓現在還等著官糖坊的利潤、明春的宿麥緩解囊中羞澀。

項樂道:“我白天就來看了一眼,這裡也有裡長。”他們也照著自己熟悉的習慣,將住戶編號,五戶、十戶設個裡正之類。一層一層的將話往下傳。主要是選家裡男丁多一點的,因為要用到他們維持秩序。

他們進了一戶裡正的家,這人就是之前跟隨打獵說自己給商人帶過路的中年人。他家裡還有一個老妻,三男兩女五個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還有偏屋。

大門一打開,祝纓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裡等著。裡正搬來了椅子,喊兒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燈。

祝纓道:“無坊,等他們來了再說。”

聽說她來了,許多人又過來圍觀,牆頭上一左一右兩排的腦袋,還有人紮了火把,把個小小的院子照得燈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齊了就往門檻上一站,說:“白天得了兩頭狼,雖不是咱們親自打的,不過金縣令送給我了,我說了要分給大家。”

裡正道:“咱們沒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纓道:“他送給我的禮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張狼皮,另一張在這裡了。要裁了分給你們也是無用,先給你們看看,寄存一下,等這個月打狼完了,一總來分。”

人們聽她這麼說,心道:大人跟傳說的一樣。

祝纓這麼通情達理的,還跟他們解釋,反而讓他們有點遲疑,都含糊說:“好。”

祝纓道:“莫將人家牆壓塌了,都回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項樂又吆喝一聲,人潮才漸漸褪去。祝纓心道:功夫用在哪裡,哪裡能看著見。福祿縣的百姓聽我的話,彆業這裡反而更聽項的,可見我之前沒在他們身上下太多的力氣,這樣可不行。

她笑著問裡正:“方便進屋說話麼?”

裡正忙說:“大人請。”

祝纓拿出了極大的耐心,與裡正細談,問了他的來曆:“我看你與他們有些不同。”

裡正道:“小人家裡原是南府人氏,因開罪了黃家,隻得逃到山裡。在喜金家的寨子裡住過幾年,唉……他看了小人家裡的手藝,要給他做奴隸,小人家裡隻好往深山去,也不敢與頭人家相處了,就自家人過活。”

“思城縣人?”

“是,小人也姓黃。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縣就好了!”

黃裡正家有個木匠手藝,祖傳的,家裡還有二畝地,自己種糧自己吃再有個手藝賺點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黃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說,他們的家很近。黃十二郎他爹要擴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彆家的宅基地。

黃裡正家不給,還要跟族裡控訴,黃十二郎他爹並不比兒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占。逼得黃裡正的爹帶著老婆兒子跑了。

因為有點手藝,黃裡正拐了寨子裡一個跑出來的姑娘,也算有個家。他家原是莊稼人,在山裡辛苦開出一點薄田,他又給商人當向導之類,勉強養活了幾個孩子。一聽到以前見過的商人說有石頭城的消息,他就跟著商人到了這裡,一看之下馬上決定搬過來!

不為彆的,就為官府一個月一次辦大集,許多商人都跟著祝纓進山不自己走了,他給商人當向導的活計就銳減,眼瞅養家困難了。

說的時候卻還是要說另一個原因:“咱信得過大人。”

項樂道:“他來彆業最早。”

祝纓點了點頭,又問他現在的生計。黃裡正道:“也在咱這城外開幾畝薄地,今秋已收了幾石米,再做些雜活。”

祝纓又問他石頭城的情況,問他怎麼看的。

黃裡正小心地問:“大人,小人聽他們管這裡叫彆業……真的是大人的彆業麼?”

祝纓點了點頭。

黃裡正舒了一口氣,道:“要是大人的莊園,咱們就紮根在這裡、投效大人啦。這要是新設的縣……”

“你就不願意了?”

黃裡正苦笑道:“那就聽天由命了。這裡四麵都是獠人,沒有大人這樣的人物……”他說著,搖了搖頭。

以各族之間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況來看,也確實不能說各族之間親如一家,是是熱情友好的。朝廷往這兒放一塊飛地?各族未必會甘願接受。

黃裡正他們為了眼前安全,也還是會搬過來的,但是對未來就不會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員,像祝纓這樣的並不多。反倒是許多地主與官員關係不錯,兼並起來肆無忌憚,就怕自己辛苦開出來的田,又要被彆人收走了,還要服極重的役、交極重的稅。與其這樣,不如投到祝纓的名下——這也是許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員門下的一大理由。

黃裡正又說:“索寧洞主、藝甘洞主偷偷地來看了好幾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纓與他聊了一陣兒,又詢問了一些山中和石頭城中的情況,漸漸地對石頭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黃裡正家,她將這處民坊又轉了一圈,期間還遇到了一個打更人。

第二天,祝纓又帶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學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這一天依舊的收獲是兩大兩小,一窩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豬,一頭大豬帶著七、八個小豬。

這邊的獵人圍了上去,有經驗地追逐、將大豬和小豬分開。小豬很快被拿下,七、八個人對著大豬圍上去,遠遠放箭,將野豬打得直哼哼,卻不見野豬流血。

野豬一個衝刺,拱開了一個獵人,揚長而去!

胡師姐低聲道:“我們以前走路的時候,人要是多,還不太怕遇著狼,但是怕這家夥。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纓看了看被拿下的小豬,道:“有這些也夠了。”

回到石頭城後,她得空就換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裡轉悠,有不少人都認出了她。也有認不出的,她就說自己是商人,跟過來做買賣的。遇著兩天下雨,祝纓早上同五家再議公約的內容,下午就還是出去晃蕩。

如是十日,祝纓便收手不再糾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點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圍獵,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沒有二十張!她隻得將二十人召集起來,將七張狼皮給他們,數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將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歡騰了起來。

黃裡正趁機建議:“將狼皮賣給商人們,得到的錢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給他來交涉。

那一邊,商人們的交易也陸續結束,商人們都收拾包袱,等著祝纓帶他們回去。有人收了這些狼皮,給黃裡正算了錢。都想,這回應該能回去了吧?

祝纓卻還有一件大事沒有辦!

她召來了民坊的所有裡正,到她的大宅議事廳裡開會——她要宣布一下這個彆業的“法”。這個不像公約,不用跟彆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對且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關於戶籍、田畝的統計,各家要如實申報。然後按照這個統計來征稅、征役。

這一條隻要是“有主”的地方,都這麼乾裡。

黃裡正問道:“那……不知大人要怎麼征收呢?”

祝纓道:“按人、按戶、按財產。”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稅,那是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農稅就得收了,不然她怎麼維係這座城?維係不下去,大家一拍兩散?

她的規定是這樣的,如果各人自己開荒,她提供農具、種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賬,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稅。然後居民還得承擔一定的役,比如巡邏、上城樓站崗之類的類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補城牆、修水渠等等之類的徭役。開出來的田,他們自負盈虧,稅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為她開荒,算她的佃戶,什麼都是她的,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樣的,要多付出一些為她服務的徭役。比如給大宅當個門房之類。周圍都是荒山,她劃定了地方,佃戶去開。

此外,無論是田地還是石頭城內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來是她經營的城、給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隨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則不得出售。

如果是獵人之類不會種地的職業,想學,也可以,照著前麵兩類。但是如果不種田,不交糧,就得從彆的地方補回來,比如服役你得久一點,有打狼之類的活,得跟著乾。有巡邏山林的差使,也得乾。

如果有人經商,與外人的交易,比如現在進行的每月一次的這種集市,還是不收稅。但是如果是賣給本城居民的,得收稅。祝纓決定再設一個集市,以作區彆,那還是什一。開店,比如旅店、茶樓之類,也是要納稅的。

在彆業裡,因為周圍都是不同的異族、如今城裡的百姓也有許多是各族人士雜居,與山下的律法並不通用。具體的細節,她會逐一說明。

裡正們也不懂這些,黃裡正這樣的還能稍稍聽懂一點,各族散戶都聽迷糊了。但是有一條他們是明白的:比各寨的頭人善良太多了!

頭人要你乾活,頂著星星也得爬起來,大人居然每年隻用大家一個月。

黃裡正等人則認為,祝纓是地主和官吏裡最寬容的一個人。

黃裡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樣就怎樣。”

祝纓準備了許多的條目,自認想得已是比較周到了,不想最後換來了這麼一句話,她有點無奈,道:“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回去告訴街坊們,以後照這個辦。對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開荒嘛!但是役,得服。”

裡正們歡呼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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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正們走後,祝纓又對項樂道:“這裡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碼要些能寫會算的。會看秤的。不然怎麼收稅啊……我總不能調了祁先生過來給我收稅吧?”

“是。”

祝纓又說:“將縣令們請來吧,我還有話要對他們講。”

“是。”

不多時,幾個縣令都到了。祝纓也不與他們廢話,直接說:“在彆業這些日子了,我也該回去準備過年了,動身之前還有一件事。”

蘇鳴鸞問道:“不知何事?”

祝纓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彆駕、有長史、有司馬之職,彆駕已經有了,現在缺長史、司馬,這兩個職位該由各族出人。”

五個人裡有四個半是聽不懂的,蘇鳴鸞也是半懂。祝纓隻好又解釋了一下什麼是長史和司馬,又告訴他們,梧州刺史府的官員,三分之二得是他們各族的人,但是由於他們不識字,許多事兒他們管不了,所以六曹等還是由現在的官員擔任。這次定出來的副職,也是擺設。

祝纓道:“然而長史、司馬,也該能說會寫。”

郎錕鋙指著蘇鳴鸞道:“那就隻有她能行了嗎?”

祝纓搖了搖頭:“長史、司馬不是世襲,這是全州的,你們誰也沒有整個兒的梧州,對不對?而且,山外的官員我都不讓他們管山裡,山裡的這兩個職務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羈縻官不領朝廷的俸祿隻收賞賜。”

蘇鳴鸞問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輪流來做,每任三年。這樣,我這兒做了五個簽,上麵寫著從一到五,你們來抽簽。”

“一先做嗎?兩個官都做?”

祝纓道:“先抽簽,確定自己是幾,我擲骰子,擲到了幾,抽到這個號的縣就出一個人來做這個官。比如擲到了五,就是五號家先做,然後是一號、二號、三號、四號……這樣還算公平嗎?”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覺得可以。

他們先抽簽,喜金抽到一、山雀嶽父二、蘇鳴鸞三、郎錕鋙四、路果五。

祝纓擲骰子,先擲出了個六點,她說:“六點不算。重來。”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蘇鳴鸞家,祝纓道:“這次長史是阿蘇縣的了,蘇縣令舉薦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擲,出了二,是山雀嶽父家,祝纓道:“司馬是頓縣出了!也一樣,你舉薦,我上奏。”

沒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氣,都說:“可以。”

祝纓道:“再咱們就回了?下次見麵,要到明年春天啦!”

眾人都很不舍。

祝纓沒提一定要把公約現在就定下來,明年再接著議嘛!至於奏本,她不打算寫是自己抽簽扔骰子定的次序,就隻說“輪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蘇鳴鸞帶著女兒來見她,說:“義父,這孩子就交給您啦。”

祝纓道:“好,反正年前我還給你送回去,年後到彆業的時候再帶走。想好了要薦誰麼?”

蘇鳴鸞微微皺眉,問道:“我心中有些猶豫,想請問義父的看法。”

“擔心你大哥?”

蘇鳴鸞也不藏著,道:“對。”

“行,”祝纓說,“三年之後卸任了,他身上也還有個品級。”

蘇鳴鸞笑笑,道:“他沒有以前那麼精神了,我看著也很難過。”

祝纓道:“你做家主,比他強。”

蘇鳴鸞又將女兒領出,再次清點女兒的行裝。

祝纓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蘇老封君。蘇老封君道:“謝謝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當然會儘力。阿嫂覺得滿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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