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七年 我沒本錢犯錯,也沒本錢護著彆人……(2 / 2)

祝纓道:“甲號院,那不還有空屋的麼?都留著呢。”

分發完畢,看著他們到宿舍裡住下了,祝纓又請他們到食堂用飯。這裡是男女分開來坐,她與郎錕鋙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麵學生分開來坐。番學裡的夥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隨便添,但要吃完。祝纓打算拿出各縣每年上繳的貢賦的一小部分專用補貼這裡的開支。

郎錕鋙等人都覺得這裡新鮮。

眾人在這裡吃了一餐午飯,祝纓等人回刺史府,郎錕鋙等人回驛館,仇文等人在學校裡安排學生。學生們才到學校新鮮勁兒也還沒過,且在學校裡撒歡兒,又各認朋友之類。

祝纓回到刺史府,府裡已經吃過飯了,祝纓就吩咐將石頭的行李準備好,明天送他去番學。梧州城裡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類,祝纓使仇文去相熟圈子裡傳出話去,也可報名參加。最後也撈到了三個人,與石頭湊夠四個。四人一屋。他們四個明天過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點給石頭。

石頭鬱鬱,眼見無力回天,隻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纓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去好好上學,也不讓祝大再見他,此時郎錕鋙等人休息得好了,齊往刺史府裡拜見。祝纓便讓人將蘇喆也帶出來,一同見一下郎錕鋙。

到了一看,山雀嶽父和喜金也到了,他們的兒子都還在番學,阿發卻被郎錕鋙帶到了身邊。

祝纓問道:“還住得慣嗎?”

郎錕鋙道:“住得很好。”

客套幾句,郎錕鋙就順著“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說,講祝纓這裡是最讓人放心的。他還誇了“外甥女”蘇喆:“義父教導得真好!我家阿發還小,山上沒有識字的人,想托付給義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嶽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罵他狡猾,罵完了,兩人又都瞥著祝纓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彆的偏心阿蘇家。

祝纓道:“孩子還小,我這兒也沒有保姆呀。”

“我帶了!”郎錕鋙有備而來,郎老封君給他什麼都準備好了,“到了這裡,就全聽義父的。”

祝纓道:“好。”

蘇喆鼓了鼓雙頰,阿發對她比了個豬鼻子,把她氣得直瞪眼。祝纓又對山雀嶽父和喜金說:“番學旁邊你們看到了嗎?有個小學校,本來打算小學校教說話寫字,番學校教功課的。現在剛開始。”

害!他們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裡來養的,誰要去學校?長大了再說吧。

他們都含糊地點頭。

忽然,外麵傳來幾句與氣氛不太相和的話。說不太相和,是因為屋裡主要是大人說話,外麵的聲音卻不是成年人的聲音。

祝纓的瞳孔縮了縮,她聽到了一句:“他們不是留著放血的材料了?還跟他們在一起說笑哩!”這是石頭的聲音。

小侍女道:“頭人們的事,你管得著嗎?”

裡麵的人都聽到了,蘇喆一張小臉生起氣來。山雀嶽父卻忽然笑著大聲問道:“外麵是誰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這不是石頭小郎君嗎?”

石頭現在住顧同的舊居,這裡在前院,離正堂比較近的位置。蘇喆的小侍女在外麵候著,跟進書房的是那個年長的侍女。這樣的場合還是年長一些的穩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麵也能起波瀾呢?

雙方本來就不對付,小侍女見著石頭就是一句:“你終於要走了!你就不配住這兒!”

石頭正在鬨彆扭,哪經得住這一句?兩下相罵,慣用的就是互揭傷疤。石頭反應慢,但是曆次的鬥爭讓他在與小女孩抬杠這件事上達到了熟能生巧。

世間多少事,雙方頭子聊得好好的,卻被下麵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嶽父再看一眼阿發,這是他親外孫啊!雖然祝纓信譽良好,但是,還是要將石頭薅過來說個話。

他知道石頭,也知道這小子是利基人,有點兒傻乎乎的,問他刺史府裡的事兒,他什麼也不知道,就知道說“大人與姑姑不在一處住”“大人沒與誰一處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讀書、練功不乾彆的”。

山雀嶽父點名了要見石頭,叫過石頭之後就說:“怎麼跟小丫頭拌嘴啦?受欺負啦?”

石頭上京的時候是見過山雀嶽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濃,他點了點頭。

山雀嶽父戲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認真地想了一下,沒想明白,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然後瞥了祝纓一眼。

山雀嶽父半真半假地對祝纓道:“大人,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嗎?”

七年。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證據的喲,能證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嶽父也不知道是怎麼的,接著問了一句:“當真?”

祝纓點頭。

山雀嶽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這裡還有一個錘子。”

“拿出證據。”祝纓還是這麼一句話,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

山雀嶽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嶽父說到做到,他當天就折返,石頭或許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數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頭的個人訊息,石頭大約的年紀、家中寨子的樣子,大約什麼時候到了山下……等等。至於錘子,那孩子嘴比蚌殼緊,石頭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從祝家莊回到寨子裡之後著手乾的一件事就是搜羅所有能搜羅到的人,按手印,一個一個,絕不能讓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頭的訊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頭人,可比祝纓這下山下人找起來方便得多。

山雀嶽父一走,郎錕鋙就顯得很尷尬,他當天沒有將兒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帶回了驛館休息,托詞再與兒子多處幾天。

祝纓也隻作不知,將小侍女交還蘇喆去處置,她自己則火速下令:“著,各縣遞送考生至州學考試!限期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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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裡,氣氛十分的壓抑。

祝大在屋子裡破口大罵:“養不熟的白眼狼!”

張仙姑等人心裡也不好受,這石頭,怎麼就想走了呢?

石頭在鬨彆扭,他又將自己蓋在了被子底下,任憑祝煉怎麼說,他頂多發出一兩聲哼哼。祝煉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頭猛地掀開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煉道:“宵禁了,抓牢裡去,餓飯。”

石頭黑著臉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煉萬分不解:“你為什麼這樣呀?上學是好事。你快些同我來,找大人求個情,將你留下來。你不想翁翁了嗎?”

石頭彆過了臉:“哼!”

這日子沒法過了!

祝煉道:“你愛回就回吧!”

晚飯,石頭黑著一張臉,人人都當沒看見。坐在他對麵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頭吃過了飯,回到了廂房,蹬掉鞋子就鑽進被子裡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他將眼睛閉得死緊,心道:誰叫我也不理會!你們對我不好,我就不理你們!是翁翁嗎?不像……錘子?

錘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腳,拿了本書看了一會兒。吹燈,睡覺。

第二天,祝纓沒上課,因為蘇鳴鸞那兒的信也到了——她也團了她舅舅路果,兩家一同帶了番學生殺到了!

蘇鳴鸞的隊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兒是女子,她帶來的番學生裡也有三個女孩子。見了祝纓就說:“我又給義父添麻煩了。”

祝纓道:“這是什麼話?進來說。”

蘇鳴鸞與梧州的消息極便捷,她本來就打算這個時間帶人過來的,路上接到女兒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氣趕了過來。

她說:“那小丫頭不能再放到義父這裡了!這都多長時間了,還學不會閉嘴!”

祝纓道:“心直口快,他們以前也常鬨。”

蘇鳴鸞對祝纓說話一向直接,道:“我沒本錢犯錯,也沒本錢護著彆人犯錯。那小丫頭我帶走了!”

祝纓道:“好。小妹越來越像樣子了。”

蘇鳴鸞露出一絲笑來,又說:“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經在給他收拾了。來了之後我再同他商議一下孩子怎麼教。小妹放在我這裡,我能教她些東西,但是番學裡才是……”

蘇鳴鸞認真地聽著,是的,番學裡各種人脈,兩下實難取舍。

祝纓道:“你再想想,還來得及。”

“是。”

“石頭……”

祝纓道:“我說話算數。”

她說話算數是真的算數,轉頭就去找了花姐:“將石頭這些年的花銷攏一筆賬出來。”

花姐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麼?”

祝纓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麼就到了這麼個地步了呢?這個林縣令他為什麼呀?”

祝纓道:“公約。他在試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總是容易反複,京城一行他的疑慮反而增加了。隻要他找到了證據,石頭就不能不給他。你還記得那一年,我爹被牽扯進巫蠱案子裡,我們要去救人的事嗎?”

花姐點了點頭。

祝纓道:“我娘說,要是超過二十貫,她就隻能看著我爹死了。你說,我得為石頭付個什麼價?”

花姐沉默了。

祝纓道:“順坡下驢吧,那麼大個兒一個男孩兒,他說要‘回家’,還能怎麼辦?再準備點兒大紅綢,一些竹筐、箱子。”

“誒?”

“再弄幾頭騾子。”

花姐道:“這又要乾什麼?”

祝纓道:“你要石頭光著一個身子回去?鋪蓋什麼的留著乾嘛?睹物思人?讓他帶貼身的東西走,到了東西一放下,叫人帶騾子回來。”

“好。”

“準備雙份。”

“難道錘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願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願意,好歹給他點兒傍身的東西,長大一點兒,風頭過去了想回來了,再說。”

“好。”

祝纓又到了前衙,衙門裡的人也都踮著腳走路,一個個縮頭縮腦的,大氣不敢出。祝纓卻還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讓祁泰給石頭辦了一張空白的戶籍文書,文書上的籍貫是梧州,具體的縣沒有寫,姓名之類也給空了下來。一張正式的良民的文書。

一派緊張之中,山雀嶽父好像也動了真格的,三天之後,他帶了幾個人下山來到了刺史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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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的氣氛十分的詭異,山雀嶽父大大咧咧,祝纓大大方方,郎錕鋙與蘇鳴鸞等人都帶著點微笑。

祝纓也像沒事人一樣,依舊在刺史府裡見了他們。

山雀嶽父道:“大人,我將證人帶來了。”

祝纓道:“是嗎?請上來見一見吧。”

來人一上前,祝纓就知道石頭是走定了。這人長得就像是大一號的石頭,除了臉黑點兒,表情嚴肅點兒,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飾。祝纓原本擔心的是,石頭是奴隸身份,現在人家不拿身份說事,來個血親……

山雀嶽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進山采芝以後就不見了。”

祝纓問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麼時候丟的。又問了他外甥的名字,再問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麼記號等等。

問了一串之後,突然又轉回去問前麵問過的問題。

最終說了一句:“把石頭帶上來吧。”

石頭慪了幾天的氣,看著蔫蔫的,但是幾年來養得不錯,也是白白胖胖,看著比這個可能的舅舅像樣多了。

兩人一對眼,都怔住了。然後是核對身上的記好,這一點祝纓不太信,啥記號不能作假?可是這兩張臉……

石頭舅舅抱著石頭放聲痛哭,石頭也懵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傻傻站著,過了一陣兒,雙手回抱他的舅舅。石頭舅舅哭得更大聲了。

祝纓道:“這一個是準了,另一個呢?”

石頭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嶽父地盤上的一個小寨。一般大寨子裡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襲擾,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負。祝纓估計錘子也是這個情況。

但是與石頭不同,山雀嶽父拿不出一個大號錘子出來。他也不強求,隻是問:“大人,我可真帶人走了?”

祝纓道:“他是你的奴隸?”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給你,得交給他的家人。”祝纓微笑著說,讓祁泰取出了那份戶籍文書,提筆填了上去。給石頭單開了一戶,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貫寫了頓縣。然後將文書交給石頭。

石頭頭腦嗡嗡地,他接過了文書,有點愣。石頭舅舅倒是個痛快人,對祝纓行了一禮:“你是好人。”

祝纓道:“且慢。”

山雀嶽父心道:來了!問道:“怎麼?”

祝纓讓丁貴取出那張花姐給核算的單子,一項一項的念,祝家養一個石頭,幾年間花得可比當初一個祝大貴。一句一句念下來,府衙裡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學博士,也是個陪客,他低聲給譯了出來。

譯一句,石頭舅舅的臉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確實養得白胖,衣服也跟頭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厲害,人也像被釘住了一樣。

祝纓拿起那張紙,放在火盆上引著,看著整張紙都燒成了灰燼,才說:“這些,算我的。拿上來。”

然後是石頭的行李,他的鋪蓋、衣服、用的文具等等連同一個妝匣,都抬了出來。祝纓道:“這些是他用過的東西,我想你們家裡一時也未必都備齊了,這些都給他帶走。骨肉團聚是好事,算我隨禮吧。”

用了兩頭騾子馱著,騾也紮綢、東西也紮綢。第三匹騾子讓石頭坐著,連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裡放了一長串的鞭炮,引得許多人圍觀。

來考試的學生裡有福祿縣的也有思城縣的,人們引頸觀看,指指點點,又互相打聽是怎麼回事。有福祿縣當年參與過案子的學生,低低地說著石頭的來曆。也有思城縣的學生說著思城縣的事情。也有人說,這下終於骨肉團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裡哪裡比刺史府好呢?

對這一切,刺史府裡都很平靜。祝纓目送他們轉過街角,就回來與諸人協商。

祝纓對山雀嶽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給你啦,他可不是奴隸。”

山雀嶽父道:“當然!”

祝纓道:“咱們之前的公約,這是作數了的?”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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