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書對雕版的要求比較高, 不光是手藝的問題,雕版的人還得識字,識大量的字, 不能是剛剛脫離睜眼瞎的那種。梧州城畢竟是個城, 工匠比較多,但一些比較稀罕一點的工種就比較困難。比如之前的製糖, 比如現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書, 還是現在梧州比較常見的學習手段。祝纓從國子鑒弄來的那些書籍才這麼稀罕。王雲鶴的文章,都是學生傳抄來的。
彭司士領了命, 從簽押房裡走出來,又遇到仇文、蘇燈、花姐三個人往這邊走,彼此打了個招呼。
三人一看到場的人就猜著祝纓找他們是為了番學的事。
果然, 祝纓一見三人到來, 便很自然地說:“都來了?番學校舍已交代付了, 咱們看看去吧。”
三人都說:“是。”
番學是祝纓之前就規劃了的, 她離開了幾個月,自己沒有親自監工所以進度稍慢, 現在也完成了。這個學校是小吳那兒管的錢、彭司士這兒管的工、王司功卻是管“學校”的官員,因此他們三個也在中途被叫了過來,一同看這番學。
彭司士親自拿著鑰匙過來開門:“大人請看,這是比著府學建的。”
這裡也有講堂, 也分幾科的教室, 彭司士道:“不知番學要如何分科,就先沒掛牌子。”
又指出了幾個老師辦公、起居之所, 指出了飯堂、宿舍、夥房、庫房、馬廄之類。彭司士特意帶花姐看了醫學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與仇文等人的隔著一片小庭,比較獨立幽靜。女生宿舍與男生宿舍隔開, 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門房,有大鎖。院子裡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纓對此比較滿意。
小吳有點得意,因為這個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說:“還差幾個雜役就得了,隻是不知執役者大人預備怎麼安排?”
祝纓道:“與州學一樣。”
“是。”
幾人又轉了一圈,隻見裡麵家具也差不多了,處處散發著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簾帳之類還未掛上。又看宿舍、飯堂等處,容下幾十個學生還是沒問題的。
祝纓點了點頭,道:“很好。待番學生的名冊一到,就預備開學。”
眾人都說一聲:“是。”
祝纓又對仇文說:“我這兒現就有一個學生,也要交給你。”
仇文忙問是誰。
祝纓道:“石頭。”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這番學他也上得。他學得慢,放在你這裡與新生一起學,再學一遍。我估摸著他與大部新生的年齡差不多,讓他與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麼管彆人,也怎麼管他。若學得不好,你也告訴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頭是自己同族,但是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裡的,因為自己也沒印象,狼兄也曾問過他知不知道石頭和錘子的來曆,可見他們也是不認識的。他本是有點羨慕這個孩子的,天資實在不怎麼樣,但是架不住運氣好!
以仇文與石頭短暫的相處來看,石頭確實跟不上祝纓那兒其他人的功課,難怪要跟新生一道學了。
蘇燈也是祝纓的學生,問道:“老師,是家裡的那個石頭?”石頭的大名他也聽說了,蘇喆回家沒少說石頭的小話,就覺得這貨太蠢,是怎麼能混進書房的?
祝纓道:“是他。在學裡不許提誰是哪裡出來的,要一視同仁,該獎的獎、該罰的罰,同一錯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絕不可袒護。學問不會因為身份就跑到誰的腦子裡!我會親自抽考的。”
蘇燈大聲答應:“是!”
幾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著各縣將番學生送到,然後開課!現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點,夠學生們先上一個月的課,適應適應,然後放個年假回家以解思鄉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開學。
仇文、蘇燈、花姐都有點小激動,這是他們事業的開始。
祝纓又問他們的教材之類,都說:“已編錄好了,先教個一年不成問題。”
祝纓點點頭,又問所需,比如紙筆一類。小吳道:“都按月支領,照著州學的例。要是使得再廢一點兒,就得勞博士寫個公文,上頭批了咱再按需發給。”
祝纓道:“哪個上頭?誰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體滿意,祝纓道:“雖然叫‘番學’,它就是一座學校,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門禁一定要設。鑰匙誰掌、巡查誰辦,都再上點兒細。”
王司功道:“將現有的官學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後都是要學成材的。”
祝纓道:“也好。那今天就先這樣。”她一看花姐,還在往女舍那邊看,眾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蘇燈還想看看自己的房間,於是彭司士將鑰匙分給幾人,派了個衙役在番學大門那裡等著,等他們出來再鎖好大門。
祝纓與花姐去看女舍,裡裡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沒進過什麼學校,什麼毛病也挑不出來,就說:“挺好的。其實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麼多,我也不在這兒住。”
祝纓道:“既有女舍,學生們在這裡住,你免不了偶爾有事留宿陪伴。縱不留宿,歇個晌也是好的。”
“聽你的,”花姐笑著說,旋即想起一事,問道,“你要石頭住到番學這裡來?”
祝纓道:“嗯。先學一年,一年之後,無論學得如何,都給他立戶分出去。他學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識幾個字。重頭學一遍,要是還不成,我可也沒第三遍機會給他了。學不成,就去種田。給他立一份思城縣的戶籍,分一塊地。當年抄黃十二郎的家,他們這樣的人都能分得幾畝地。當初有幾年減稅的,如今也算給他。再上一年學,又大一歲,守著些產業也能過得下去了。不能給他太多,他守不住,彆叫人謀害了。”
見祝纓考慮得仔細,花姐道:“我早該想著的。”
祝纓道:“不說他了。他已長這麼大了,還要你想?你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在乾什麼?先時沒留意,咱們認個疏忽,現在補回來,再不成,咱們連自己的保票都寫不了如何能寫他的。”
“哎。乾爹太閒了也不太好,彆悶出毛病來。”
“他不管逛街麼?讓他逛。”
“那也不能讓他一天到晚不著家,遇著騙子怎麼辦?”
祝纓往這處女舍看了看,道:“我問問他種不種花,後衙不有花園麼?山下種完山上種。給他找個事兒消磨消磨時間。”
“好。”
兩人又閒聊數句,才從番學轉回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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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裡的小課堂還是下午開,小學生們一無所覺,還在學著《觸龍說趙太後》,這一篇裡,就得給他們講解一點“戰國”。又有課文裡的生字,一篇課文通常要講上好幾天。
祝纓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後麵不扭來扭動了,但是走神,仿佛學習是一種折磨。
祝纓沒有理會,講完了課又布置了作業,就讓他們各自回去了。最後叫了一下祝煉:“錘子,你不用管石頭的功課了。”
石頭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有點驚喜,但是沒敢問祝纓。
祝煉道:“他……”
祝纓道:“現在的功課對他太難了,過兩天我安排他重頭學。”
祝煉露出個笑來,也鬆了一口氣,讓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動。
石頭的笑容消失了,臉有點綠:“從、從頭開始學?”再受二茬罪?
祝纓道:“你將東西攏一攏,過兩天番學開學,你就帶了鋪蓋和換洗衣服過去。那裡的學生年紀與你也差不多,你們也能玩到一處。他們都是各寨裡新過來的,從官話學起。你比他們已早學了幾年,這回總該能跟得上了。”
石頭有點茫然,但不敢反對祝纓,低低地道:“是。”
祝煉心情頗佳,回房對石頭說:“這是好事!他們話還沒學會,你已會寫不少字了,這回準成的。你的書卷邊了,先拿凳子壓一壓吧。”
石頭突然往外走,祝煉道:“你乾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學校。
哪知他在二門上被侯五攔住了,石頭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認出來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誰,叫裡頭的人給你傳話。”
“為什麼?”
侯五將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這麼大一個後生往人後院兒裡鑽?也不知道忌諱?”
侯五在這個家裡資曆頗老,石頭又拗不過他,在門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裡不答腔,團團轉著跟張仙姑說:“要不,我真種個花吧?”
“大冬天的,你種什麼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張仙姑將他往外一推:“打盹當不了死,你縮了,叫老三當惡人呐?”
“老三說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過來說,要送他去上學,八成是為了這個事。”
“那叫蔣娘子問一問。”
蔣娘子在院子裡也聽到了,她這兩天從惴惴變得安心,聽祝大讓她去問,她就真到了門上,問石頭:“小郎君,什麼事?”
石頭說:“蔣娘子,我要見翁翁。”
“你長大了,不能進來呀,”蔣娘子說,“你有什麼話要對老封翁講?”
石頭說:“那你幫我告訴翁翁,我不想去外頭上學。”
蔣娘子跑回來告訴祝大,祝大道:“你告訴他,叫他好生上學,甭想彆的。”
蔣娘子又跑過去說了,石頭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幫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裡,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頭。
祝煉將被子掀開一角:“怎麼了?”
“沒事。”石頭又將被子蓋了上去,到晚飯的時候依舊蔫頭耷腦。
晚飯的時候他見到了祝大,湊到祝大的身邊說:“翁翁,我不想去上學。”
祝大說:“小孩子家,不上學怎麼行?”
“翁翁以前不這麼說的。”
“那是以前!你現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臉,“這麼大個兒,不得想想以後怎麼過活嗎?”
對麵小女孩子們發出了笑聲,石頭有點惱地瞪了她們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幾天這麼地不痛快。他不喜歡的,一件件地到來,他喜歡的,一件也無。
祝纓看到了他的樣子,並不以為意,再過兩天各縣的番學生送到,石頭就能去學校上學了。到了那裡,會有仇文盯著。仇文此人有一大特點,就是特彆崇尚山下的文教,專職盯著學生上課,比自己更合適。
她讓石頭第二天不用到書房聽課,就收拾他的東西。
而番學生也如預料般地陸續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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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祝纓就接到了山上的傳信,郎錕鋙、山雀嶽父、喜金各攜番學生下山。三家結伴而來,一總報了他們的人數,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學生一共十八人,醫學生他們還真帶了幾個女孩子過來,一共六個女孩子。
這其中郎錕鋙兒子阿發最小,今年五歲,也帶了兩個八、九歲的小男仆。山雀嶽父、喜金各帶了自己的一個兒子,山雀嶽父帶的是個小兒子,叫林風,喜金帶的不是那個上京去的兒子,是個更小一點的叫金羽,年齡都在十二、三歲的樣子。他們各帶了數名年輕人來,年紀都在十二、三歲不等。與祝纓預料的不差。
一般這種情況下選擇的學生,年紀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太大了有家有業、不便抽身,太小的還要人照顧。十二、三歲,又有活力腦子還行,但又不至於小到讓人擔心。學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乾活了。
祝纓這裡,下令準備好館驛,又命將番學做最後的打掃,從女役裡選了四人去番學,分兩班灑掃和看女舍。從男役裡再挑倆看大門的,再選幾個白直灑掃之類。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纓又告訴蘇喆,讓她準備一下,明天代表蘇鳴鸞也出現一下。
蘇喆道:“可是我們家的人還沒到呀。”
祝纓道:“這不是有你嗎?”
“我也跟石頭一樣去番學裡嗎?”蘇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纓道:“你怎麼知道他要去番學的?”
“他自己說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嗎?”
祝纓笑道:“番學還在識字學話,你不用,先跟著我學吧。以後你要覺得應該去聽一聽,再去旁聽。”
“好!”蘇喆笑著說。
第二天,三家聯袂而來,祝纓在刺史府接待了他們。
三人臉上都帶著笑,祝纓道:“這下可更熱鬨啦!來,認識一下。”
除了蘇燈和郎錕鋙、山雀嶽父見麵時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興。山雀嶽父看著小江問:“這位是?”
祝纓道:“這是州裡的女丞,姓江,女學生們萬一有什麼事兒一時尋不著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嶽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聽仇文翻譯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個她,原來是有這個用途。咱們這位大人,對羈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羈縻隻是羈縻,竟不能立時編戶。
梧州府一切草創,祁泰又編新戶籍,羈縻縣的架子上隻有寥寥兩冊,空得能跑馬,王司功略有耳聞。因為他聽說,凡有名號的羈縻官員,都在刺史府裡有檔,他是司功,照例該知道官員信息的,去索要無果,隻拿到了官員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於祝纓在山中彆業多住兩天,能將“羈縻”早點轉編戶,雖然他也知道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蘇燈先跟蘇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讓郎錕鋙等人也不得跟蘇喆含糊了一下,蘇喆大大方方地道:“你與我阿媽都阿翁的義子,我也叫你一聲舅舅吧。”她舅廢,沒一個能乾過她媽的,特彆可愛。
郎錕鋙不好與個小女孩計較,隻好含糊答應了,還得讓自己兒子阿發過來:“叫阿姐。”
祝纓道:“咱們先去看看番學,彆叫他們學生在外麵等太久。”
新的番學建得整齊漂亮,喜金道:“比我家還好哩!”
祝纓道:“因為看著新吧?”
他們到了大講堂裡,由祝纓致詞,簡要說了歡迎之意,又說學習對他們協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讓大家安心學習。
然後讓仇文、蘇燈、花姐說話。仇文、蘇燈還好,都講得出大道理,蘇燈還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對著祝纓一揖:“大人是我老師,當年我們……”他講了一大套,無非是山下學了知識,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們阿蘇縣,發展得多好啊!
他臉上笑著,心裡罵郎錕鋙腿真長,居然搶到了阿蘇縣的前頭!還帶了個小崽,小崽也就五歲,一定也要塞到老師家裡。
花姐從來沒在這樣的場合裡說過話,整個人從脖子紅到了腳脖子。祝纓對她點了點頭,她鼓起勇氣,對女孩子說:“你們也能做許多事……”
祝纓代為翻譯:“君子不器,不自棄……”然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你們都是君子,沒有隻能乾什麼營生,又不能乾什麼營生。”
仇文聽著,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講完了話就是分班分房。由於大家現在的官話水平極低,書法基礎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學語言和寫字。
她下令將早就準備好的行頭之類分給諸人,並不強求番學生一定要換上書生青衫,但是她給準備了腰牌、紙筆、鋪蓋、洗沐用具之類,一人一份,發完了按歸腰牌上的編號去宿舍。
腰牌號碼唯一,因為山上無文字,幾十號人忽拉拉的也沒取符合山下習慣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編號區分。女子宿舍是甲號院,起頭就是甲,男子為乙。然後才是按歸名字發音排序。
蘇喆問道:“阿翁,我家的學生也有女生,不是學醫的,住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