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陳述聽著可憐, 李某的話聽著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聽到他的用詞大皺其眉。再看被牽涉進來的楊坊主,綢衣玉佩、一臉茫然, 心裡已有了傾向。
祝纓卻頗為仔細, 又下令將攜父屍來告狀的王家鄰居又叫了過來問。
王家兒子、兒媳都穿著孝,因走得急忙, 孝衣沒有來得及好好縫製, 長布中間劃道口子,腦袋一伸, 腰間拿草繩一紮,一件孝袍就成了!他們也帶了點輕傷,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 男人一邊哭一邊嚎著叫爹。
祝纓又拍了一下醒木, 衙役大喝!兩人哭聲立止, 祝纓問道:“你們如何與本案有關?從實說來。”
男人頭上紮著白布, 指著自己臉上的一處紅腫的傷口說:“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務農、老實本份, 往年辛苦,這二年遇著大人這樣的青天,日子才好過了一點兒,今年才翻新了房舍, 想著好好過一個年, 哪知他們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燒了, 大人您瞧,我這就是屋頂燒著的梁掉下來擦著的!幸虧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裡出雙棺了!嗚嗚……”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聲抽泣著, 給他的哭訴伴奏,十分之淒涼。
衙門外已圍了許多的百姓,這不比廟會好看?一個一個抻著腦袋往裡瞅。
祝纓又喚來了醫學博士和仵作,醫學博士道:“經查,確有燙傷。”又指旁邊還有數人,也是燒傷和燙傷。再指死去的王氏的兩個兄弟身上有刀傷,一個鄰居是被毆傷。仵作道:“男屍頭上有傷,口鼻、喉內各處有煙灰,為窒息而亡。”
推測,這死者應該是火起的時候逃跑不及,在哪兒撞著了腦袋或者跌倒之類,沒有能夠爬起來,然後被嗆死了。
花姐、小江兩人也上了堂,臉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階下站著。花姐道:“有四名女傷者,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麵上有傷,二人被火燒傷。”
小江的彙報就簡潔得多了:“七刀,刀刀斃命。”
郭縣令大驚失色:“死了七個?!!!”完蛋了——
祝纓和王、李等人都看著他,郭縣令還沒醒過味兒來,小江冷靜地解釋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殺了她。”
郭縣令還要再說,猛然發現祝纓也在看著他,他打了個哆嗦,突然之前靈光一閃,明白了。他掏出手帕來擦了擦汗,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太緊張了,失了冷靜。忙掩飾地咳嗽了兩聲,說:“你接著說。”
李司法想把郭縣令揪起來搖一搖:死因都說完了,你還要她說什麼?
小江道:“除了刀傷,身上還有淤青,傷很新鮮,應該是最近受的傷。她身上還有一些舊傷,額角一點,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結痂脫落,不確定是什麼時候傷的,也不確定是怎麼造成的。存疑。屍格在此。”
李司法很自然地問了李某:“你平素毆打妻子?”
李某道:“人是苦蟲,不打不老實。”
李司法一噎。
祝纓卻問堂下死了父親的那個苦主:“你看得實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還有彆人?”
苦主大聲道:“有的!”
祝纓又問李某:“有人與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凶嗎?”
李某倒也不瞞著:“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著家的賤人,防著她家攔著不讓,是得叫幾個自己人的。”
“都是什麼人?”
“我兄弟啊。”
祝纓道:“是什麼人?名字?”
李某這才意識到不對,道:“忘了。”
忘了啊?那就好辦了!祝纓扔下一根簽:“二十!”
一聲“二十”聽得衙役們如見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沒有打人了,這熟悉的“二十”好久沒有聽到了。
好嘞!
衙役們將李某扳倒,拖到衙門外麵,一條板凳一橫,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見狀,人人稱意,又跪著大呼“青天”。
李某見祝纓是真的會打人,看她又要接著打,忙說:“我招、我招!”卻又哼哼唧唧的說不清楚。
王家村的人忙說:“大人!殺人償命,小人們的房子也叫他們燒了,他不招,我們認得他帶來的人呀!”
祝纓問道:“果然認得?”
王家村的人一麵叩頭一麵說:“果然認得,不就是他的幾個本家兄弟麼?”因為兩家做親,迎親、送親之類兩家人都是有接觸的,不能說個個認得,幾個常見的熟臉兒還是能認得出的。
接著,祝纓又命楊坊主交出楊氏糖坊的花名冊,照著名冊找人,詢問死者與李某在糖坊時的事情。過年,許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鄉下人。在城裡住的隻有五個人,祝纓都命拘了來。攏共三男兩女。
祝纓先問:“你們在糖坊各司何職?”
三個男的裡,有兩個小管事,另一個是照顧糖坊內的牲口的。兩個女的都與王氏一樣,是給塊糖包糖紙、散糖稱重包裝、兼做坊內雜事的。兩個小管事一個四十上下,一個二十上下,馬倌三十來歲。兩個女的都是四十來歲,看著比孟氏、王氏顯老一些。
祝纓問:“認得這個人麼?”
五個人被傳到衙門之前已聽說了這個事,往李某臉上一看就說:“認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麼?”
祝纓道:“你們見過他幾次?他如今臉上有傷,你們就能一眼認定了?”
其中一個女子口快:“養不起老婆還往主人家鬨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窩囊廢沒個窩囊廢的樣子,所以記得住。”
堂上堂下一陣的笑,過堂果然比廟會好看。
祝纓又問他們還記不記得當初見李某時的情況,這個就由年長的那個小管事來說了:“記得真真的!上門討工錢的不是沒有,他鬨得尤其可惡!綠豆裡一個大蒼蠅,怎麼能不記得?”
李某又不哼唧了,說:“他們都是一夥兒的,當然會向著他說了!勾搭著彆人家的老婆不著家,能是什麼好人?他們的話也能信?”
年長管事大怒!
他氣得胡子一抖一抖地,對祝纓道:“大人,梧州城裡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經的事,正經的人!”
李某道:“拿了錢在外麵浪,算什麼好人?”
祝纓嫌他搶嘴太煩,又讓再打他二十個板子,李某終於不說明了,在一邊小聲呻-吟。
小管事對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鑒。不獨是女工有人上門討要工錢,也有一些男工,他們掙了錢就拿出去吃喝嫖賭了。他們也有父母妻兒,有家要養,堵門討要工錢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這些都好打發,咱們早有定例的:事先講定,將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錢給男工的家人。
女工絕少胡亂花錢,不過她們家裡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兒的人,咱們坊裡也不能輕易處置了。也都各依情勢講定,或全給,或給一些。隻有他不行,他來了咱們坊裡鬨事,可打翻了一鍋上等的糖漿,還誤了坊裡交貨,我們倒賠了主顧一些錢。這不得他賠麼?就講定從工錢裡扣。”
城裡女工不少,不過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裡幫傭,諸如洗衣服做飯之類。專到一個坊裡做工的,比較少,有也是繡活之類。梧州的糖坊都是從項家糖坊的模子——其實是祝纓定的模子——而來,項家糖坊先行,祝纓對項安講可以雇傭女工。項安自己就是個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後來的也就學著樣子。
用著用著,也都覺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確實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細,三是省錢。有些女工順手把地都給掃了,至於廚下做之類的活計,都能抽兩個女工兼著給乾了。女工的工錢也不如男工多,明麵上的理由是力氣不足,不能乾重活。實際上還是想省工錢,重活固然男工乾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兒女工乾得比男工還要好一點,但不會因此給女工開更高的工錢。
女工的工錢本來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隻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屬於耍賴了。
小管事說著,遞上了李某打的欠條。
祝纓當即下令,衙役們兵分兩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認的幾個同黨之外,還要將李某的鄰居們也拿了來。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現場,這一隊是江舟牽頭,一是看損失情況,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點什麼來。
眾人領命,祝纓命將嫌犯收押,屍體先放到停屍間裡,苦主則暫時在城內安頓。
其他人還家。
“退堂!”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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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之後,大門一關,外麵百姓這個新年可有談資了,紛紛交頭接耳。也有知道楊家糖坊的,有問楊坊主是不是那樣的人。也有人猜,楊坊主或許看不上一個村婦,但是管事呢?坊裡的其他男工呢?
也有不少人罵李某真是個廢物,養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來掙錢他還要搗亂,真是沒救了。
又有人羨慕地說:“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動,叫老婆養家。”旁邊就有人說:“你也想啊?瞧他那樣兒,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過了。”
還有心疼孩子的,說這下親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刺史府裡,退堂之後祝纓等人並不能休息,他們還得開個碰頭會。
一眾人往簽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還在門外站著等著,她們沒有任何相關的經驗,之前是幫著花姐處理了一下傷口,現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牆根。花姐出來看到了她們,說:“你們順著那裡,先到後麵,找杜大姐,叫她送你們出去……”
祝纓看到了她們,問道:“這就是你的學生?”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纓點了點頭:“今天你們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們過去吧,從那邊走,叫外麵人看著了又要圍觀她們詢問安新情了。案子還沒定下來,你們兩個出去了不要講。”
兩人忙答應了。
王司功心道:咱們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細如塵。
一行人到了簽押房,臉都掛了下來,隻有祝纓表依然如舊,問道:“都說說吧,這個案子你們怎麼看?”
李司法道:“當然是要嚴辦,觀李某絕非良善之輩,遷怒縱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攪局,還不止一條人命,還縱火,稱得上是性質惡劣了。
祝纓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關天,該嚴辦!”
郭縣令道:“下官也是這個意思。不、不過……”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
郭縣令這大半天腦子都在飛速地轉著,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沒彆人什麼事兒了,比刺史還厲害的查案斷案高手,本州估計是沒有的。但他也不能什麼事兒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條:“大人,這案子的時候不好,且又是這等事,就怕有人借機生事。”
“詳細說說。”
“教化……之類的。大人,這案子的時候太不講究了,又涉人倫,不宜讓它鬨大。大人年輕有為,仕途正順,梧州新設實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紅的。”
王司功看了郭縣令一眼,心道:你長進了啊!
祝纓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還有什麼看法,所有人都搖了搖頭,派出去的衙役還沒回來,目前情況也就隻能說這些了。
花姐和小江也跟著進來了,因為花姐的關係,她們倆是被讓到了側方比較靠前的一個位置而不是隊伍的末尾。她們也都不說話。
祝纓道:“好吧,先到這裡。這個年……”
王、李、郭都自認倒黴。案情其實挺清楚的,在他們看來,除非衙役能夠拿到什麼驚天逆轉的證據,否則也就這樣了。看李某的樣子,就是個遊手好閒的男人,還打老婆,把老婆氣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嶽家去鬨事兒。結果玩脫了。
這麼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後壓一壓,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斷。但是在梧州,這就不太行。因為他們的刺史是祝纓,等閒不壓正經活。
果然,祝纓讓他們各自去安撫百姓,案子她要辦,這個年也要讓百姓過好。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門就開始吩咐:“沒有什麼大事,都會處置好的!莫要慌亂……”
話說完才發現,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亂的樣子?
人們講著點案子的故事,接著拜年交流各自聽到的“內情”去了。
三人對望一眼,麵麵相覷了一陣兒,王司功道:“那咱們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三人互相道彆,郭縣令很快回到了不遠處的南平縣衙,越想越覺得憋屈,他明明什麼都沒乾啊!不對,他明明兢兢業業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沒在城裡他也不敢鬆懈!他可辛苦了!稅賦不欠,百姓樂業,南平縣的糖坊也給他賺取了不少的利潤,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還剩兩年了,正要趁這兩年多豐潤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這個事!
命案發生在他的轄下他就有責任,所以祝纓接手了這個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彆的反對。因為祝纓能夠將案子辦好,案子辦好了,他的責任也就減輕。但是實不宜鬨大,鬨大了還是臉上不好看。
還有,事情是發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隻要攤上了這麼個男人,無論換個什麼彆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內宅幫傭,這事該發生還是發生。但是沾了糖坊,郭縣令心裡就直覺得不得勁兒。
糖坊可是他南平縣的搖錢樹。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回來衣服還沒換,外麵就有人來求見了,來的不是彆人,乃是荊老封翁打頭,帶著兩個糖坊的坊主。楊坊主是荊老封翁的姻親,另一個張坊主也是南平縣的頭麵人物。楊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荊老封翁與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們同往郭縣令處求情。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製糖業裡還沒有冤得那麼厲害,主顧有得是,誰都做不完。上頭又有一個刺史,曾將他們召集起來“商量”糖價、甘蔗收購價之類。這個法子他們用了幾次之後,就覺得有些時候還是有用的,同行之間也就一直保持著一種溝通的習慣。於甘蔗收購、糖價公議、工價共議等幾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較良好的合作之後,另一位坊主也同意與他同來。
郭縣令在祝纓麵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們麵前,除開對荊老封翁十分禮貌之外,對另兩位就沒那麼客氣了。他沒好氣地對楊坊主說:“你不在家裡老實等著傳問過堂,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楊坊主也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小心地湊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荊老封翁道:“今天遇到這事兒,心裡都不痛快。”
有他一個圓場,郭縣令才接了下一句話:“什麼事?”
楊坊主道:“還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麵前美言幾句,早些結這個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後就要開工了。如今花名冊也被拿了,賬本也被調了去看,管事、雇工都不能乾旁的,專等斷案,委實拖不起。”
郭縣令道:“你還支使起我來了?催促大人辦案,你以為你是政事堂?”
“不敢不敢!”
荊老封翁又給墊了一句話:“你我皆知刺史大人辦案向來又快又細,不過今番挨著了過年,底下辦事的人未必樂意。萬一拖遝,也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