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相似 析產彆居(2 / 2)

過年時他們都送了重禮給郭縣令,郭縣令拿一回喬,發一發心中的驚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兒來了,斥道:“你們怎麼弄的?弄那麼個麻煩頭子去幫工,你找不著彆人了?彆是你們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麼毛病!”

楊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再也不找婦人了!不是,我是說,再也不雇這樣的婦人了。我就該學著項三娘,有上門鬨事的,就不雇。讓他們全家都滾蛋!”

這話一扯就扯遠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從不拖欠稅金,也修橋鋪路,也施粥贈藥。雇傭貧人也是給他們一口飯吃,不能說積德行善,也得是個問心無愧!要是因彆人的官司將我等拖入其中,以後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要說喚我等做個證人,責無旁貸,卷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縣令道:“又沒有問你們的罪!還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條,怎麼就耽誤你買賣了?你們這是要乾什麼?轄製官府?好大的膽子!”接著轉了顏色,對荊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這一趟?大人那裡,我自會進言的。”

荊老封翁麵子得足,也對郭縣令客客氣氣的,說:“大人說的是,我們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縣令對荊老封翁很客氣,親自將他送出門外,對兩個坊主卻是愛搭不理,擺一擺手就讓他們離開了。

兩個坊主出了縣衙又對荊老封翁拱手,荊老封翁道:“都是親戚,何必客氣?”二人又賠著禮將荊老封翁送了回去,荊老封翁邀二人進家坐坐,二人又在荊家陪坐了一陣兒。荊老封翁再三問他:“你果與那個女子沒有乾係?”

楊坊主頭上汗也急出來了:“您還不信我嗎?我……我房裡有人!”

荊老封翁見他樣子不似作偽,才說:“刺史大人雖然也會回護些貧戶,但也是講道理的,你果然沒有做這樣的事,那就無事,你且回家等著就是。不會太久的。”這一點荊老封翁還是有把握的,祝纓的信譽頗佳,幾乎不曾見她故意為難人。

楊坊主道:“是。那郭縣令……”他也不是很擔心刺史府這兒,他其實怕的是彆人。

荊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彆人。”

楊坊主這再與另一個張坊主辭出了荊府,出了荊府,楊坊主對張坊主拱手道:“張兄,多謝。”

“哪裡哪裡,老弟真是無妄之災。”

“到舍下聊聊?”

張坊主一挑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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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宅就在梧州城內,二人很快就到了楊宅。楊宅這一年收獲頗豐,為了過新年裝飾得花團錦簇。本該是歡聲笑語的,現在人人臉上都點勉強。無論主仆,是罵的居多。楊坊主的母親與娘子兩個人坐在正房裡已經罵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構陷他人!不得好死!”

楊府的仆人們也罵:“殺千刀的,害我們新年也過不好。”

新年是仆人們一個得賞的好時節,現在這樣子,誰還敢討賞?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後麵報信的,其他人都大氣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腳下,退出、掩門,動作一氣嗬成。再跑到後麵告訴女主人如此這般。

張坊主見楊坊主連仆人也斥退了,問道:“老弟這是做甚?”

楊坊主道:“正有一事要與老兄商議。”

“請講。”

“由這個案子想著的,這樣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預備以後雇女工不但要保人,還須父兄畫押。”

“妙啊!”

楊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確實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過,婦人多了,是非就多!”

張坊主笑道:“你現在也可放出風去,就說不招了,以後還能再壓一壓工錢。”

“那樣未免太……咳咳。這事兒隻咱們兩家可不成!咱們這麼乾了,他們不講究起來,還是咱們吃虧呀!我想,約上他們幾家,趁沒開工訂個攻守同盟,也如甘蔗進價一般……”

“妙啊!”

兩人又細細地議了一回,當下約定分頭聯係熟人,再開一個小會,將用工的條件也設一設。彆什麼亂人都收!如果一人發現某工人有問題,像王氏這樣的,家裡一個亂七八糟的丈夫,得趕緊通知同行,全行都彆招這樣的人進來。

楊坊主道:“這可是糖坊!入口的東西,有一個有怨氣的,後果不堪設想。”

張坊主道:“老弟說的有理。”

楊坊主又有主意:“如今還隻有咱們這幾家,眼見得各地客商都來進貨,量上不去,還得擴建。我擔心大人要放開了讓人建糖坊,就怕後來者不守規矩,無論新加入進來,都得遵守咱們的公約!”

“那是!”張坊主之前談事都漫不經心,唯這句話答得真情實感。

兩人議完,天都黑了,楊坊主留張坊主吃飯,張坊主道:“一天沒著家了,家裡人還等著呢。”

於是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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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還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約還沒定下來,楊坊主這兒已琢磨與同行訂他們的公約了,進展比她的還快。

她遣散了眾人之後又往停屍間去了看了一回,女屍蒙著白布,躺在一張台子上,小江親自揭開了布,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來。這女人長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著簡單的布衣,稍顯單薄。

祝纓用一柄尺子挑動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這也是一雙乾活的手。

她歎了口氣,道:“蓋上吧。”

小江將布蓋了上去,低聲道:“總停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屍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纓道:“幾天的事兒,案子一結就……”

花姐見她停了下來,問道:“怎麼了?”

祝纓道:“她現在還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會收葬她嗎?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沒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纓道:“都甭想了,走,接著過年吧。”

三人到了張仙姑那裡,後衙裡也在議論剛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們也狠狠地議論一回。祝纓進了張仙姑的房門“咦”了一聲。

孟氏、王氏等人還沒有走。

她們兩個見祝纓等人回來了,忙站了起來。孟氏道:“博士,我們是、是、是問一聲,病人看著挺多的,要不明天我們還過來打下手?怎麼能讓您什麼粗活都乾呢?我們也當練手了。”

花姐道:“你們還是要過年的。”

孟氏道:“我一個寡婦,讓兒子媳婦他們去走親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貼一貼。王氏也被她拉著了同進退。

祝纓對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兩人歡歡喜喜,告辭而去,杜大姐跟著送了一程。

張仙姑問祝纓:“案子怎麼樣啦?”

祝纓問道:“您沒打聽出來呀?小吳、丁貴他們沒講?”

衙門前麵審案子,後麵是常會打聽的。張仙姑和祝大閒極無聊都挺喜歡聽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來的。就比如眼前的這一件,誰能想到呢?

張仙姑道:“他們講不明白。你說,這男人是個什麼腦子?好好一個娘子,給他生了兒子,還會掙錢,他就這麼鬨著!荊家的說,這是人窮腦子不好,我尋思著,我們窮人也不這樣啊!是吧?”

張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掙錢,老婆能掙了,你就老實蹲著唄。祝家以前窮得叮當響,張仙姑也當神婆掙錢,她與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時常分開行動,她也掙錢,祝大也沒有這樣啊!

祝大還能往家裡拿點錢呢,不像這個,就指著老婆的錢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養。

連祝大都詫異了:“這哪是個男人的樣子?”他自認確實沒能讓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閨女坑蒙拐騙撈點兒錢,他也不全都拿走,閨女上交了,他還要再扣幾個子兒給閨女零花呢。

蔣寡婦道:“越無能越這樣,就怕老婆跑了。”

張仙姑問祝纓:“他……不會也不用償命吧?”

祝纓笑道:“現在不能說。”

張仙姑道:“哎……我就想起來曹昌他姐了。”

祝纓道:“那不一樣。”

“那這個……”

祝纓但笑不語。

張仙姑催問,祝纓隻是不說。張仙姑道:“行,我不問,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纓踱出了張仙姑處,又回到了書房,祝煉跟著進來,忙著點燈、鋪紙,祝纓道:“你同杜大姐她們玩去吧。過年這幾天不上課,你也甭繃得那麼緊。”

祝煉道:“我長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纓要寫字,又幫著磨墨。

祝纓道:“也罷。”

她靜坐想了一陣兒,提筆寫了四個字“析產彆居”。

案子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衙役帶回來怎樣的消息,都不影響她現在寫的這個。

“養不起家”並不是法定的離婚條件,即使“和離”,其形式也還是男子寫個放妻書。他要就是不寫,絕大部分婦人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她能做的,就是將雙方儘量隔絕開來。即,哪怕“婚”離不了,“人”也離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說一句“隨便離婚”,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討論,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來。這就得說到“秩序”了,這件事是沒辦法按歸“情理”來講的,它就是要維護一個“秩序”。

祝纓於是扣著“秩序”這個意思,卻又始終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這樣寫朝廷是會考慮的。總之,你要維護一個家庭的樣子,那我也就給你一個樣子。但是寫的時候不能寫我這是糊弄、是挖牆腳,還要寫為了和睦。

她不得不給“析產彆居”加上一些前因後果,以及限定的條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沒用,他就是養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裡,那就餓死了。這種時候,老婆是會跑路的,無論是死是跑,都不是個好事。不如讓兩人各謀生路,像王氏這樣的,還能養兒子,讓她獨自撫養孩子,減去丈夫的壓力,夫家還有個後,這總行吧?兒子總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讓老婆養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麼了麼?所謂男有分女有歸,男人沒用,女人糊弄個“人·妻”的名分,得設法給人點活路。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即,兩人都反目成仇了,再過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問為什麼不離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離婚了嗎?

“析產”也有條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妝,就讓她帶著嫁妝自己生活。如果沒嫁妝,她自己能養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產業,妻子沒有,也適合分一些給她生活。

寫完自己也樂了。這個案子讓她不得不回憶想當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當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雲鶴依法而斷,並沒有判凶手償命,但是作為一個後續,他上表奏請給律法打了個補丁。必須事先告過兒媳婦忤逆,再殺掉兒媳婦,才能減免罪責。

如今自己做的這個事,竟與當年有幾分相似。

當年心裡不滿王雲鶴的判決,如今自己就做著與王雲鶴相似的事情。

祝煉聽到老師發出一聲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沒看明白,心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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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衙役還沒有趕回來,郭縣令也沒有像答應楊坊主的那樣跑到刺史府裡來催促。

祝纓若無其事,繼續過她的年,還讓小吳帶著一份禮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麼說麼?”

小吳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親自見校尉的,不意有案子發生,不得不坐鎮刺史府。其實,原本也該他來拜見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階可比祝纓低的。

祝纓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趕回來,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報是:“火燒了三處院子,又燎了五個院子。一村都在哭。”

這是常見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點親。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來則說:“除夕夜,兩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說女的不守婦道,女的就說是自己養家,後來動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滾。後來,男的叫上了幾個兄弟,好像是五個,小人們隻拿到了四個。”

祝纓命將這四人帶上,人人臉上都帶點傷,也有舊的,是跑人家鬨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時候順手揍的。

祝纓訊問之後,得知他們當時也沒想過後果,看火勢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來,他們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後一個人去哪兒了。

祝纓命將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來。過年時節,應該不會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門開印,走失的那一個犯人還是沒有捉到。

祝纓也不等他了,先來斷案。

李某殺妻無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縱火,又“糾結匪類”,這罪過就大了。兩條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縱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殺傷論,於是判了個死刑。

其餘五人是從犯,倒不至於死,但是燒毀了這麼多的房舍、物品,其價值早超過了規定。按規定,縱火造成了財物損失,超過五疋流兩千裡,十疋,絞刑。王家村沒那麼富裕,但是燒毀了三家,又損傷了五家,這數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個發文書追捕,抓到的四個,兩個年長的絞刑,兩個年輕一些的,流放兩千裡。

又著落縱火者的家裡,賠償王家村死者的燒埋錢。

案子利落地斷完了,李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判死,當時哭得眼淚鼻涕一齊下來:“大人,我沒想燒死他啊!沒想啊!”

祝纓沒理他,將結案與之前寫的奏本,一起打了個包,快馬往京城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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