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項家接管糖坊就是為了節省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自打做了刺史,祝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糖坊重要, 但也不是那麼的重要, 不需要她“事必躬親”。一個刺史,如果一直撲在糖坊上, 反而是一種奇觀, 會被傳為奇談的那種。
項家做買賣有一套,以前的表現也頗為出色, 祝纓就放心地將事情交給了項安。項安也有一種“事事都要麻煩大人,要我何用”的想法,唯恐讓人覺得她沒用, 打定主意要將事情辦好, 不令祝纓操心。
是以祝纓知道糖坊擴建的事, 但不知道擴建得如此迅猛。
花姐也隻當這是一件好事, 講給祝纓聽的時候是想讓祝纓也高興高興的。因為孟、王二人對她講的時候,口氣也是不錯的。
王家除了自家住的房子, 另有一處房子租了出去給往來客商,糖坊建得越多、客商越多,她家的收益也就越多。她家的田裡也有幾個佃戶,雖不多, 但有餘田再種上一些甘蔗, 又是一筆額外的收入。
孟氏自己就是個商人,她不販糖, 但是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人脈,使她亦可從中獲益。
兩人都當這是一件好事。
花姐將事情說了,祝纓不動聲色地道:“是這樣麼?”她知道, 這事兒是她估計不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糖坊辦大了,它並不是“雇傭女工”這麼一個簡單的事兒,這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影響。它不用女工,都不會妨害這件事情。但是如果影響了糧食的生產,才是真的要命。
花姐碰了碰她的胳膊,道:“不是好事麼?你就笑出聲來也沒什麼。”
祝纓輕輕地扯動一下唇角,道:“就那樣吧。”
花姐低頭看了看她的鞋子,道:“唔,沒穿木屐,不怕門檻磕壞了齒。”
祝纓被這句話逗笑了,花姐也笑了起來。
祝纓問道:“學裡準備得怎麼樣了?”
今年的新年過得刺激,馬上燈節了,過了燈節就要開學了,番學的學生們要不了幾天就要回來了。花姐道:“我那兒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還有孟、王二人幫我的忙。灑掃又有雜役,都是儘好的。”
祝纓點了點頭:“家裡也要準備一下,小妹和阿發也快到了。”
“好。呃,出了正月,你是不是也要往彆業去了?”
“對。”她原本打算讓項安、項樂輪個班的,但是現在糖坊在護建,項安恐怕走不開。她需要對人事有一個新的規劃。項安由女工所引發的擔心,在她看來就是“沒有自己的心腹不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問題。
她的問題比項安還要嚴重一些。
她對花姐道:“你得顧著番學,現在天還沒暖透,這次我連爹娘也不帶過去。”
“你……”
祝纓道:“你們不要總把我當小孩子。”
花姐搖頭道:“那不一樣,你要是個小孩子反而不用這麼擔心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你今你是一州刺史,多少人的眼睛盯著你。以往你自己隨便就能應付了,現在……沒個知根知底的人守著你,不放心。咱們也是萬不敢放心將事情告訴彆一個人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祝纓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那好吧。”
才開學,花姐肯定不能擅離番學,祝纓就隻好繼續帶著父母上山。她與花姐兩人都有點無奈,祝纓低聲道:“我還不如早早休致。”
花姐噗嗤一聲:“你才多大?就要休致了?快忙你的去吧。”
“這是我書房。”
“好,那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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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離開之後,祝纓換了身衣服,從後門出了刺史府,打算自己到街上看一看。
大街上人來人往,好像是比以前多了。她看到了一個長衫的中年人在告示前麵讀著內容,她要往前走,前麵都等著念告示的人斥道:“彆擠!”
祝纓真的站住了腳,聽中年人讀告示上糖坊的招工要求。要年齡在二十到四十歲的男子,還要健壯,要有保人。如果是女子,還得體貌端正,要有保人,要有家裡人畫押等等。在這個旁邊,又有人吆喝著工地招人——為建糖坊,這個就不用保人了。
這是掐著尖兒的雇工人啊!她征徭役都不敢這麼征!
她又聽了那個招工的工錢,中年人讀的是“男工九十文,女工六十文”。祝纓越發的詫異:這不對呀!
祝纓轉身,在街上蹓躂,耳中聽著人們的議論,一些人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在街上走,都說著糖坊的事兒。“能被挑中就好了!家裡能多些嚼裹。”諸如此類。
祝纓拐過街角,突然看到路邊一個光腳乞丐,坐在一領破席上,手裡掂著個破碗,向往來的行人乞討。心道:這人我沒見過呀!梧州城的乞丐她多少有點數。
她摸了摸腰間的錢袋,摸出兩枚錢來往破碗裡一扔,乞丐就念叨一句:“好人好報。”之類的。祝纓剛要蹲下來跟他說話,乞丐身後又閃過四、五個人,男女老少的,衣衫襤褸一齊說著吉祥話。
祝纓站起來後退了兩步,道:“你們這是什麼口音?河東的?”
老丐道:“官人明鑒,我們就是河東縣的。”
“誒?你們怎麼來了?”
老丐說著話,其他幾個人敲著碗,口裡喃喃著吉祥話。老丐道:“還不是新來的大人喲~”
祝纓還要說話,圍著她的人已經在“行行好吧”了。
祝纓一閃身,出了他們的包圍圈。拿著一把錢,道:“誰上前,一文不給。答了我的問題,每人五錢。就你們幾個,再招呼彆人圍我,誰也彆想有好兒!”
她做這些年的官,自有一股氣勢,乞丐們有序了起來,答話也變得謹慎了。
祝纓問:“你們是遭了災了嗎?”
老丐苦笑道:“小老兒活了五十六年了,這十年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好年景,不比我小的時候,三年兩旱,第四年還澇了!”
“那你是遇著了難處?還是遭了惡霸?又或者欠了什麼債?沒人主持公道嗎?”
一旁一個麵黃肌瘦的婦人道:“您真真是個沒受過氣的大官人!主持公道?誰來?”
老丐道:“自打去年,河東並入了新南府,起頭還好,王縣令走了,沒有新官兒來,咱們倒還自在。到後來,新的知府大人到了,他治所不在咱們縣,咱們都說那更好,還少些攤派。哪知……從上頭又攤下來了!”
老丐越說越難過,嗚嗚地哭了,道:“就要瞅著好日子了,祝府君的時候,捐稅也少了,又教種了麥子,收成也好了。再種點甘蔗,越來越甜。哪知去年後半截就變了天!設新府,什麼衙門、房舍都要建新的,官員又要吃喝,又要使喚白直。就都到咱們頭上了。男丁拉去服役不算,又說新南府錢且不夠,要加征宿麥的稅,咱們哪擔得起?”
祝纓心裡算了一下,一整套的府衙班子,它還包括了相應的府學之類的機構,這一批人也是要財稅養活的。最後都會壓到普通人身上。
祝纓道:“那也不至於就討飯了呀,是遇著什麼為難的事了嗎?”怎麼也得有點積蓄吧?再說狠點兒,還有扛長工這樣的路可以走,半年時間就背井離鄉,有點不太合理。
婦人道:“他們正稅之外又加稅了,問一句以前為什麼不收,就又將這幾年的‘欠稅’補征了。餘糧也被拉走了,以糧折錢,又是低價折,還有積欠,隻得向大戶借了錢。咱家本來出一丁,可不知怎的,今年要出三丁,又耽擱了宿麥。”
老丐道:“又催著趕工期,一年二十天役,足乾了兩個月,人也累病了。大戶又催賬,我說,怎麼也要春天宿麥收了才好還錢。他們不依,必要收了我的田。何苦再種?沒了生計,隻得離了家。”
祝纓一聽“三丁”,就知道是大戶與官吏勾結,將普通人的稅、役都轉到普通人的頭上。租賦一重,很難不破產。而生病也是一樁大事,如果是老人或者小孩兒,兩副藥看不好也就由它去了。家裡一個成年男子,壯丁,是值得認真治一下的。一治,花錢,破產。
祝纓指著告示那裡,說:“那兒糖坊招人。”
婦人道:“選不上哩!還要有保人。孩子爹去那頭扛木頭了。”建房子的小工倒不用保人了。
祝纓問道:“像你們這樣的人家,多嗎?”
老丐道:“現在還不顯,等著吧,以後必會有更多的。祝大人怎麼就不把咱們留下來呢?”
祝大人也想留,可是朝廷不答應。祝纓將一把錢分給了他們。
巡街的衙役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吆喝著:“哎~乾嘛呢?老實點!還有你,離乞丐遠點兒,彆丟了錢袋……大人?!!!”
祝纓原是要看一看招工的情況,自己心裡有數也好付,如今遇到這一件事身份被道破了,祝纓擺擺手,慢慢地走回了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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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府中,祝纓就叫來了李司法和張司兵。
李司法有點莫名其妙,心道:案子不能這麼快就複核完了吧?那又是為了什麼事呢?
到了才知道,祝纓讓他去留意一下梧州城的乞丐,尤其是從河東過來的乞丐。
李司法和張司兵不解其意,口上仍是答應了。
兩人出了簽押房,張司兵就問李司法:“想以刺史大人的習慣當不至於要驅趕乞丐吧?難道是要乞丐有什麼用嗎?”
李司法道:“叫個人來先問一問。”
地方上對乞丐是不太喜歡的,乞丐一多,不但治安變差,也顯得治理上有問題。所以通過在上官經過的時候,就會驅趕乞丐。
有心的長官則有另一種辦法。
乞丐們也有個頭兒,通常是長官發話給下麵,下麵的官員吩咐衙役或者自己去找這個乞丐頭兒,派發一些任務。一些要出力的工程項目也會讓他們做。有些大戶家裡比如遇到蓋房之類的事情,也會招他們去乾活。
因為乞丐的成份和來源是複雜的,有些人是間歇性地當乞丐。家裡收成不好了,來當個乞丐。日子過得下去了,又依舊回去。也有一些人,有感興趣的事乾了,就做工,不然,也是當乞丐。乞丐裡還有一些遭了災、沒處去的,其實是有些手藝的人,也是暫時棲身丐群之中。
他們當乞丐的時候亂七八糟,有正經營生的時候,倒還看得下去。窮人本來穿得就不比乞丐好多少,除了特彆邋遢的,最窮的那一撥看起來差彆也不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