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 合理 “就他事多!”(2 / 2)

祝纓與父老說些家務事,又問收成之類,又問及氣候。顧翁等人都說:“這些年都是豐收,不是大豐年也是小豐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纓卻對莫縣丞說:“去年我沒有來看,水利道路都還通暢嗎?”

莫縣丞忙說:“都不敢懈怠的!全賴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纓又說到了學校,問博士:“我在州學裡見著了不少學生,縣學裡還有以前的學生嗎?新生補齊了嗎?都是什麼樣的?”

博士笑道:“都齊了!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無論問什麼,他們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個人說的時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纓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說我了?說也換一句。”

顧翁道:“怎麼能不說,這裡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確實是,祝纓道:“明天我到學裡看一看,對了,以前的學生,我記得有超過三十歲的,他們都乾什麼去了?”

博士道:“都是歸家,他們各有營生,也有依舊讀書的。大人要是早來兩年,他們能早兩年上進,或許……唉……”

“窮地方就是這樣,總有一批人沒趕上好時候。”顧翁說。

祝纓道:“我記得有幾個人上回辦思城縣的案子的時候很有章法,我在縣裡多住幾天,你讓他們來見我。”

莫縣丞急忙答應了:“是。”

由於祝纓不飲酒,到宴散時,人人清醒。

第一天,祝纓先往縣學裡看了一看裡麵的學生,大部分的學生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其中一半的學生。此處學生也與州城的學生不一樣,見著她的時候拘謹的少,親切的多。

祝纓又點出了其中幾個人,問道:“你們去年往州裡考試,發還的卷子都給你們批了,都看了嗎?”

“是。”

祝纓又指了其中幾個她認識的學生,將他們帶到了清風樓。幾個學生既激動,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要乾什麼。待回到了清風樓,卻見樓下莫縣丞已帶了另幾個人站在了外麵等候。

彼此一照麵,心頭都是一動——大家好像都共過事。這些人也都是前縣學生,因超齡等原因離了縣學回家的。不過因為許多人是有親戚關係,聯係也沒有完全的斷,其中有兩個現在還住在縣城裡呢。

他們所謂的“共事”不是指縣學同學,而是他們都共同為祝纓乾過一件事“清查黃十一郎案”。他們忙了幾個月,不但涉及了田畝、戶口,還幫著收狀子、分類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卻充實的日子啊!

現在這是為什麼呢?

祝纓道:“都進來說話吧。”

依舊是她上座,莫縣丞陪著,學生們都執弟子禮在下麵行了禮。

祝纓道:“都坐吧。”

她對這些人說話一句直接,先問離校的學生都在乾什麼,有沒有不能離開的理由。學生們都說:“隻要大人有用得著學生們的地方,隻管吩咐。”這話說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問:“林八呢?”

學生們麵麵相覷,低聲道:“他,回家了。”

“沒去叫他嗎?我這兩次回來都沒見到他。”

一個學生低聲道:“還是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為的黃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個學生小聲說:“回娘家沒幾天,想不開,上吊死了。”

“去喚了他來。”

學生裡一個人趕緊起身,跑到林家,將林八郎叫了來。林八郎比之前看著委頓了不少,蓄了須,看著比實際年紀大了一點。他低著頭,向祝纓行了禮。

祝纓讓他坐下,又問:“你如今在做什麼呢?”

林八郎小聲道:“學生家裡世代務農,如今便在家裡幫忙。”他這幫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個租管個賬,再給家裡侄子開蒙等等。

祝纓道:“有沒有彆的打算?隨我去州裡,如何?”

林八郎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學生習慣在家了。”

祝纓又問:“你願出仕為官嗎?”

林八郎小小激動了下,內心掙紮,猶豫的時間更久,最終還是搖頭:“學生自知資質不佳,又駑鈍,情願耕讀傳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參與了辦理那個案子。姐夫是錯的,甚至外甥們的下場也有姐姐大鬨驚動了天使的緣故。但是畢竟是他的親人。如果姐姐還在,他也願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纓也不勉強他,命人將他送回。

清風樓裡,眾人一陣歎息。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說回你們吧,讀過的書、學過的本事都還記得嗎?”

學生們已隱約有了一點預感,都說:“時常溫習。”

祝纓道:“當年辦黃十一郎的時候,你們都是出過力的。你們的名字也都報上去過,當時朝廷自有考量,沒有全準。如今你們大好年華,又讀了這些年的書。就這麼埋沒了也是不應該。”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本來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裡又躥出了小火苗。

祝纓道:“當時雖然沒批,我的奏本上都錄有你們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現問你們一句話——是要背井離鄉的,願意離開嗎?”

已離校的學生中一個最活潑的說:“隻要大人吩咐。”

祝纓道:“朝廷推廣宿麥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祿宿麥已計入糧稅,是時候推廣了。或許需要人,官職不會高,以後晉升也比經過考試的要慢、要難,還願意嗎?”

離校的前學生們有點小激動,音調也有點變了:“是!”

祝纓道:“彆答應得太早,如今沒做官,聽說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時答應。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與白身不同,又要想著這樣的出身升遷不如人,悔不當初了。”

前學生們爭著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麼敢隻想自己官祿,而忘卻百姓?”

祝纓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幾個,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辦事。運氣不好的,也不許怨天尤人!”

前學生們都說:“是!”

祝纓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學生,這些學生的年紀都不算小了。考上縣學的時候就得一十上下,如今又過了幾年,都是一十多歲的青年人。又還沒考上州學,再過兩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們又確實是能夠做事的。

祝纓問道:“你們呢?有什麼打算?”

學生們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發言:“學生們全聽大人安排!”

祝纓道:“說心裡話。不要因為是我在安排你們就都認了。若有自己的安排,隻管講,我不為難你們。不要彼此留埋怨。”

學生們在她麵前比州學生還要放鬆一點:“學生難道會比大人還高明?要是自己沒個主意,不如聽有主意的人的。咱們信得過大人。”

祝纓笑罵一句:“馬屁精!”然後又說,“如此,你們也與他們一樣。”

學生們也高興地答應了,且說:“讀書做官,也是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機會,一定用心。”

祝纓道:“書還是要讀的,萬一誰的名字被漏了,書也誤了,以後可怎麼是好?要沉得住氣。設若這次不成,竟或沒了心氣兒,自暴自棄,則這樣的人以後有機會我也是不會用的。”

學生們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來之前,雖父母妻子皆不可對他們講。今天的事情,誰傳出去,誰就沒有‘以後’。”

“是!”

“去吧。”

“是!”

他們小聲嘀咕,串通著回去要怎麼說,最後都說:“大人想起之前辦案子時的事,叫我們敘舊。”

莫縣丞仍留在了清風樓,低聲說:“就怕朝廷不答應。”

祝纓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纓問道:“邸報看了嗎?”

莫縣丞忍氣吞聲:“是。”

“新縣令就要到了。”

“是。”

“要辦好交割,不許給他挖坑。”

“是。”莫縣丞答應的聲音都快要哭了。他當然知道自己從主簿升到縣丞也是搭的祝纓的車,然而在福祿縣做主久了,頭上降個頂頭上司他還是難過。

祝纓道:“難過哦?”

莫縣丞抬起臉來,一張老臉苦得能擰出汁來:“下官不敢。”

祝纓道:“你難過什麼?他做他的福祿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縣丞還要哭訴,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學生都安排了,難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還真猜對了。

祝纓向來是個不吃虧的人,戶部找她往外發宿麥,提供附近各州的種子,她就向朝廷舉薦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麼要職,一些縣尉、主簿之類正九從八的低階官職,放到縣裡也能乾活。祝纓敢說,經她手裡使過、有經驗的縣學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兒出來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這兒繼續出種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員的推薦名單由她來擬也很合理對吧?

她推薦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種麥”這件事。讓他們去外地做官,且有種麥的任務,他們自己就會想辦法從福祿縣找熟手去種了,比朝廷再費勁巴拉地分配種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辦事也儘心。

福祿縣是最早種宿麥的地方,莫縣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乾活也賣力,代理福祿縣期間也兢兢業業沒有紕漏,給升個縣令,不過份吧?至於哪個縣,如果能做南平縣的縣令就好了。

再來,郭縣令在南平縣也有些日子了,南府變梧州,刺史府的官員沒功勞還有苦勞,都升了。府城的縣令在其中也出力了,並且做事也比較可靠,推薦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員,除了莫縣丞升做南平縣令是她特彆要求的,其他人具體到哪兒,都聽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氣客觀平和,通篇都是為朝廷大局考慮,尤其是啟用這些學生的理由,絕對能讓朝廷省心。且此舉也可彰顯朝廷公平。

這一份奏本,她認為被批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莫縣丞這個“指定”,或許她會落幾句埋怨,其他的應該都沒問題。

對,她是一次推薦了好些人,但是請政事堂明鑒,朝廷裡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無論什麼事,如果你不參與,對他是不會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沒有更多的南方人參與進來,南方人對朝廷的感情就不會很濃厚。如果讀書空耗時間而沒有收獲,官學就會成為擺設。

煙瘴之地的學識確實有所欠缺,暫時離國家棟梁是有些距離,做些基層的實務本事還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勵。同時,調了北方人來,路上損耗有點兒大。

奏本都已經寫好了,將當事人一一問過,無人有異議,她便將這一份奏本發了出去。

————————————

祝纓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還比較正常,她寫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與王、施、鐘等人還算合拍。

王雲鶴笑罵一句:“瞧瞧,不願吃虧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無異議,三人都看得出來此舉對推廣宿麥是有益的,而這些人既由祝纓推薦入仕,以後也要承祝纓這一份情。

誰又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他們自己,縱經過了考試,做官的時候也是有個歸屬的。哪怕是蔭封,也得有個老上司。他們自己做上司,也要發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樣。

三人一看祝纓聯係的這些品級,頂天了是郭縣令,給他稍調高一點,換了個中州做司馬,正六品。下麵的學生,縣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雲鶴道:“這幾個名字我瞧著眼熟!”一看是福祿縣的人,便將時間鎖在了祝纓在做縣令時寫過的奏本上,很快想起來了——黃十一郎的案子。

這個案子的奏本,隨附了各人做過什麼事,從上麵列明的數據來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異。鐘宜指著一個人說:“這個名字怎麼不在其中呢?”

王雲鶴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親屬。”他又翻了翻,還記得黃十一的妻子姓林,判的和離。

果然,翻到了。

施鯤道:“先是析產彆居,現在又弄這一串小鬼兒。祝纓確實事多。”

王雲鶴道:“不乾,就沒事,一旦動手乾事,就會有事。多乾就多事。”

鐘宜卻突然感慨:“還有不動手乾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一人沒接話,這種人他們懶得理,但是皇帝的兒子裡就有這種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雲鶴道:“讓吏部辦吧。至於析產彆居,要儘快斷出個例子來。”祝纓之前遞的那個案子,它主要是凶殺案,與離婚和家產沒什麼關係。

鐘宜突然道:“倒是有。”

鐘宜的人際關係頗廣,親朋故舊裡什麼人都有。親家之間還不到拆夥的時候,小兩口已經打得頭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夠決定子女的婚姻,卻無法決定子女的感情。麵子上又不能離,生活裡又不能讓他們打死了。

這一條提得甚合鐘宜之心。

施鯤與王雲鶴心領神會,施鯤道:“那就讓京兆府先斷一個。”

鐘宜道:“好,我讓他們去京兆府。”家務事得先讓當事人出麵請求。

王雲鶴道:“這小子不知道現在又在忙什麼了!可彆再給我找事啦!”

這句話一聽就言不由衷,施鯤與鐘宜都不愛搭理他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