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這辦法很好,”蘇鳴鸞道,“咱們幾代沒辦成的事,這就辦成了。義父一向對奴隸很好,不是故意針對我們。也不是要讓奴隸騎到我們的頭上。”
蘇飛虎道:“好。”
蘇家兄妹私下談妥,由蘇鳴鸞派人來協助蘇飛虎管理寨子。以後蘇飛虎從城裡回山,就住在這裡,這裡還是阿蘇縣,沒有什麼索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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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纓點齊人馬,調頭殺回彆業。
蘇鳴鸞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攜眾與蘇飛虎一起隨祝纓北上。蘇飛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顧盼之間門恢複了一些生氣,道:“義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纓笑道:“對啊。”她每過一寨就從中選取一部分精壯跟著進入下一個寨子,一路滾雪球一樣的滾到了大寨,再帶著這些人從大寨裡出來北上。
回程十分順利,沿途小寨的人都過來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顧。大部分的寨子存糧十分豐富,祝纓清點完庫存,再指定了管事讓他們先代管寨子。又從各寨選了一些聰明的年輕人,慢慢教授一些課程,起碼得識個字。她預備將管事的家人遷一部分到彆業城內居住,還如同她當年在福祿縣時一樣,慢慢調理。
一行人趕到彆業之時,郎錕鋙、山雀嶽父已然入城。看到這一隊浩浩蕩蕩也都十分吃驚,祝纓道:“來,分一分。”
郎錕鋙、山雀嶽父各得了他們的那一部分,郎錕鋙道:“可恨索寧躲進藝甘的寨子裡了,又不時來騷擾!”
祝纓等人去索寧家攻城拔寨,索寧洞主被郎錕鋙所阻,便想出來“換家”的主意,帶人要攻打祝家莊。被山雀嶽父在城外伏擊一回,損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嶽父也有損失,城外不便駐紮,他們就退出城內。索寧洞主歸家不得,於是向藝甘洞主借兵,往彆業裡打了三次,都沒有成功。
彆業城高牆硬,裡麵又有些糧食積蓄,項樂與郎錕鋙、山雀嶽父三人輪班守城也都支持下來了。隻是祝纓不在內裡,城裡眾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纓帶了戰利品回來,氣勢又是一變!
祝纓道:“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
她隻帶了幾個人,親自到藝甘寨主的寨前挑釁索寧洞主,聲稱索寧洞主殺了她的人,要索寧洞主伏法。索寧洞主受不得這個氣出來迎戰之時,祝纓卻又不與他正麵交戰,四下伏兵殺出,各執長矛,將索寧洞主困在中央。
索寧洞主道:“你有種與我單挑!”
祝纓也不與他爭辯,長矛手將他團團圍住,齊齊發出一聲呐喊:“殺!”矛尖刺出,將他插成了個豪豬。
祝纓不動聲色:“帶走。”
彆業這邊看到他們“凱旋”齊齊發出一陣歡呼,尤以這次從各寨中帶回來的壯丁為甚。
項樂原本日夜憂心,白頭發也冒出了幾根,此時笑逐顏開,舉著一碗茶遞給祝纓:“虧得是大人,換一個人也不能令降眾如此順服。”
祝纓道:“可能因為他們以前都吃過索寧家的苦頭吧。”
還好,自此之後再無索寧家了。
項樂低聲問道:“那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彆業人不夠麼?這不就來了?”
一行人入城,祝纓又細數索寧洞主的罪過,譬如襲擊商旅、殺害人命之類,判他斬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隻是走個過場,將人頭一砍,竹竿挑著示眾。
又設宴,慶祝勝利。
祝纓不喝酒,項樂也不敢飲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調度各種物資,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問一下祝纓:“大人,師姐說還帶回來一個小娘子,要怎麼安排?”
“她當然是彆業裡的人啦,給她登記。她在外頭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裡給她一間門屋子。下山的時候我帶走,家裡女人多。”
“是。”
登記時又有了一個問題,世代奴隸是沒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纓說,“凡彆業裡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著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漸次登記戶籍、土地,不許有索寧字樣。”
項樂深深地低下了頭:“是。”
然後,祝纓就不急著下山了,她親自動手,重新理順了彆業。順手又將各寨的事務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經播種了,現在大局已定,隻要正常的田間門管理,到秋天就能收獲了。她又要準備一下山中宿麥的種植。漸漸著,她找著了一點當年在福祿縣時的感覺,當時她需要與許多富商議,現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樣一樣地規劃鋪開,層次分明。
又遷各寨無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彆業附近墾荒,彆業的人口也充實了起來。
蘇鳴鸞、項樂都跟在她的身邊,看她分派種種事務,辦得井井有條,都覺得獲益匪淺。彆業居民第一次與祝纓打這樣的交道,處處銜接流暢,自己出力不便,做事卻有效得多。
項樂心道:我辦時也能支應得下去,但與大人一比可就差得遠了。
見蘇鳴鸞在祝纓麵前晃蕩,“義父的另一個孩子”郎錕鋙也坐不住了,也湊了上來。
連軸轉了數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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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鳴鸞一直跟著祝纓想打個下手學一點,她以前在福祿縣的時候雖然也是號稱學生,更多是學些“文化”,眼下觀摩祝纓處理事務,另有一番領悟。
蘇飛虎對這個興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彆人,他就帶著兒子在外麵操練。恰遇到舅舅路果來了,便將舅舅領了來,喜金也蹭著一塊到了彆業大宅前廳那“簽押房”的外麵。
蘇飛虎道:“我去稟告義父一聲,舅舅你們在外麵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蘇飛虎進去,不多時,出來道:“義父就來。”
祝纓將手上的事務隨手一批,與蘇鳴鸞、郎錕鋙一同出來了,她還是那麼的和氣:“你們二位來得正好,集市還有兩天才會結束。”
兩人想起進城前看到了索寧洞主的頭,都不敢將這種和氣看做理所當然了。路果訕訕地:“小妹也不告訴我一樣,我也能幫忙的。”
喜金附和:“寶刀也是。”又說恭喜祝纓,帶了牛羊和禮物來為祝纓慶祝。
祝纓道:“我臨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頓?”
“好好,呃……”
祝纓道:“彆在外麵站著啦,錕鋙,請你嶽父也一道過來,咱們去那邊說話。”
山雀嶽父現在也正經得緊,飛快地趕了過來,一本正經地與各人問好:“你們倆可沒趕上喲!我與寶刀還有蘇縣令,跟著大人賺了一筆。”
祝纓看另兩人訕訕的樣子,說:“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喜金道:“對!有的是機會。”
祝纓又對山雀嶽父說:“你們的人補得可還趁手?”
山雀嶽父笑道:“很不錯。”他和郎錕鋙事前談的條件,他們的人死一個要賠一個,傷的也要按數目來賠。彆業這邊受損不大,祝纓以索寧洞主帶出來的親隨折抵。索寧洞主的親隨都是精壯,比起到寨子裡挑揀,這些是已經被索寧洞主篩選過的,翁婿二人都很滿意。
祝纓道:“這樣爭鬥能得到的精壯太費力,還有個更容易一點的法子,願意不願意?”
山雀嶽父道:“請大人教我。”
祝纓道:“把奴隸的枷卸了,給田、耕種。”
一語即出,驚了四個人,隻有蘇鳴鸞還坐得穩。祝纓道:“想要人口,就兩件事:留得住,養得活。怎麼留?怎麼養?我們有句話,無恒產者無恒心。在一個地方沒個根兒,扭頭就走了,得給人家一點念想……”
她慢慢地告訴山雀嶽父:“不是讓你把奴隸放跑,是讓他們改個身份,能留得下來。”
見過山下的情況之後,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雖然總說山下“柔弱”,人家確實能過得更好一點。而眼前這個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腸是真的狠。
祝纓又說:“你們好了,彆處自然有人到你這裡。咱們互訂了七年之約,梧州之外可沒這個說法。他們找你們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們這兒比在彆處過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還的。你們看我這兒。”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錕鋙首先說:“我倒願意,不過得先選可靠的人。”
祝纓點頭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應了,祝纓道:“那咱們就把公約給訂了吧。”
這次訂公約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廢了,之前談妥的條款也確定了下來。因為瓜分了索寧家,地盤上也有些出入,祝纓又與五家重新劃了地盤,從此山中實有六股勢力,雖然朝廷的記錄上,祝纓的地盤並不存在。
還約定彼此之間門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說話。蘇鳴鸞先說:“請義父主持公道。”數人頭她不占優,但是如果祝纓說話算數,對她有利。
祝纓道:“大家要是信得過,可以到我這彆業裡來,我給大家剖析剖析。想我這幾年,也沒做什麼不講道理的事吧?”
幾個男人互相瞅瞅,都點了頭。
祝纓道:“既然如此,就擬定公約,簽字畫押吧。”
郎錕鋙已經會寫不少字了,他簽自己名字,蘇鳴鸞也簽了個瀟灑的字,其他三人隻會寫自己的名字。
當下六人立了公約,祝纓笑道:“此後梧州境內,但有盜匪,六家共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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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約訂立之後,祝纓必須趕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纓依舊留項樂留在山上,自己將鈴鐺給帶下了山。
踏上歸途,商人們的心情與來時截然不同,他們說說笑笑,一路暢想未來的安全商路。祝纓心情也不錯,她喜歡聰明的小孩兒,這樣的小孩兒她能教得動。
鈴鐺學話很快,已經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彙,比如吃飯、睡覺、桌椅板凳之類。祝纓路上也不閒著,又教她一點算術。
她們從阿蘇縣穿出,梅校尉已經在那裡等得很不耐煩了。他不太敢進山,怕大隊人馬進去引起誤會。祝纓在山裡的時候,隻向他捎出兩次報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纓,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聲佛:“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都說了沒什麼事。”
“沒事你比往常多留了這些日子?”
祝纓道:“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掃尾的活兒,他們都乾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麼好物沒有?”
索寧家其實有銀礦,祝纓取出了喜金給她道賀的一份朱砂送給了梅校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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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校尉先回營,將兵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麵呆了這麼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纓則帶著胡師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裡也是翹首以盼,章彆駕道:“大人這回來得可慢。”
“不是有你麼?”
章彆駕矜持地笑了。
這一次離得較久,要彙報的公務較多,祝纓便先回後衙與家人見上一麵,再聽取彙報。
張仙姑早等得心裡發慌,一見她回來就說:“你還知道回來?!誒?這誰?”
火發到一半,她看到了鈴鐺。
祝纓道:“哦,鈴鐺。她才學的官話,不大會,杜大姐,你先帶她安置一下,就先與你同住吧。”
蘇喆從一邊看著,見這鈴鐺的穿著就是個奇霞族人的樣子,她好奇地問:“你是索寧家的嗎?”
她的口氣很平靜,塔郎家的都在旁邊了,還在乎多一個索寧家?
鈴鐺見她說的也是奇霞話,心裡有點警惕,在她的經驗裡,這樣的人都是“主人”一流,與“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給她造成傷害。她與母親的分離就是因為寨主的外甥女,那個小女孩說了一句“說話好聽,想一直聽”,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條狗一樣的送走了,遠離了阿媽。到了另一個寨子,那個小女孩沒幾天又厭倦了,嫌她說話聲音比自己好聽,給她趕去放豬。
她看著蘇喆,認真地說:“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鈴鐺將小胸脯一挺,說:“我是祝家的。”
祝纓笑道:“沒有索寧家了。”
蘇喆大為驚訝:“沒有了?什麼意思?”
祝纓指指胡師姐:“讓你師傅告訴你。”
她一轉身,將鈴鐺交給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張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進來,張仙姑念叨著:“剛才打岔了,為什麼回來那晚?”
祝纓道:“哦,彆業裡有點事。”
張仙姑擔心地問:“什麼事?彆是那個什麼索家的鬨事吧?”
“沒有索寧家了,沒有了。”
花姐道:“是什麼意思?”
“字麵上的,滅了。”
兩人目瞪口呆,祝纓又說:“對了,彆業裡的人多了一些,下個月咱們就去避暑,正經在那裡住兩、三個。我回來辦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來戶吧。”
花姐扶著椅子坐了下來:“你……”
“我的心,終於能夠踏實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話就能拿走。現在不一樣了,我算知道什麼叫民為國本了。”以前這個話是不能當著張仙姑的麵講的,現在可以講了,最難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給她官做,隻要還有一口氣,她能回到山中彆業,就還能活!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了!
花姐問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隱戶……”
“當然沒告訴朝廷,羈縻的事兒,能叫‘隱’嗎?什麼都上報,我又不是屬魚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