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錢不掙錢呐!那哪兒行?”
祝纓道:“他是朝廷官員,再換一個未必比他更強。”
童立更悲憤了。
祝纓道:“留給福祿這許多士宦人家,就是為了這個時候用的。你們都還有良心,你們要是逢迎他,與他一同欺壓百姓,會過得更舒服些。你們沒有這樣做,我很高興。”
童立抹了一把臉,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對我們同這個傻縣令作對了?好的!
他說:“咱們隻憑良心做人罷了。”
祝纓道:“有良心就好。外來的官員是外人,你們才是這裡的人,走不脫的。鄉裡鄉親的,人一窮就經不住風波,你們也多照看一些。你與小吳他們也很久沒見了吧?一起吃個飯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離了福祿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彆將咱們當外人!”童立有了底氣了。祝纓讓人給他打水洗臉,收拾整齊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會心疼人,彆人比不了。
祝纓臨行前還有許多事要做,走後將梧州托給章彆駕,章彆駕管不到山裡,山裡的事就要她親自來安排了。跟童立吃了個飯,她就通知五縣的縣令都過來州城開會。他們也要繳一定數量的糧、布,就都親自押送下山來。
祝纓召他們在刺史府的大堂裡開會,五縣今年收獲不錯,當初跟他們講定的糧、布是以一季稻為基準的。祝纓又教他們種宿麥,多這一季的收成沒算進去,總的來說他們是賺。交些糧、布,他們也不覺得虧。
幾人坐定,祝纓先與他們寒暄,問路上辛苦,然後說了自己今年要進京,到明年才能回來,有事就趁早說。
貿易的事情,由於她的離開,當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纓道:“起初是為了路上安全與交易的信譽。這些日子下來,什麼人可信、什麼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數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過是大家信得過我,又覺得隨我走安全。如今索寧已除,也沒人襲擊商人了,我已下令,他們願進山交易,就還在那個時候自己去。這邊叫蘇燈跟著走到山裡,後麵經過誰家,誰就看顧一下安全。”
各縣都答應了。
蘇鳴鸞道:“義父還有什麼事要我們做的嗎?”
她對蘇鳴鸞說話就直白:“我要帶小妹進京,你有沒有意見?”
蘇鳴鸞有點猶豫,祝纓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壞事,現在是我帶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後我要是調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彆人進京。”
蘇鳴鸞果斷地道:“就聽義父的。”
至於郎睿,祝纓反而不太想帶他,因為這孩子年紀還小,容易生病。萬一帶不好,給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們父子,頂好不要一起離開梧州,你跟著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適。”
郎錕鋙很快領悟,頗有一點感動:“義父想得周到。這孩子您還是帶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記不住,也是經曆過了比不知道強。換了彆人,我也不放心他跟著進京。”
山雀嶽父聽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兒子,剛好林風在番學裡學了有半年了,官話說還是說得不行,日常用語能聽得懂不少了。
喜金與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兒子跟著,他們倆看明白了,跟著刺史通常會有好事。
於是,年紀最小的是郎睿,連同祝煉、項漁,其他人的年齡都超過了十歲,在番學裡上學的三個男生年紀還要更大一點。如此一來,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問題。祝纓尋先行文到京裡,讓鴻臚寺那裡準備好住處。
最後祝纓還要安排一下家裡,她從山上帶下來的男女也適應了府裡的生活,胡師姐隨她走了,順便帶走了四個女護衛,給家裡留了六個。十個男護衛裡,她也帶走了四個,餘下的還是歸侯五管。四個男護衛裡,包括了那個最早會說山下方言的人。
丁貴等四人她也帶上了,祁泰卻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戶。
祝纓又召來項安,項安近來為糖坊忙碌,風風火火地又瘦了一點。祝纓道:“你好忙!”
項安笑道:“忙起來是好事。”
祝纓道:“你們兄妹三人分在三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項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隻有沒有正事的時候才會瞎想。我倒寧願忙一些。”
祝纓問道:“那你想不想換個事忙?”
項安道:“有彆的事要做我嗎?”
“願不願意?”
項安遲疑了一下,問道:“是大人有彆的安排嗎?如果沒有,還是讓我將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將新坊建好再走。這臨陣換將,不但戰場上忌諱,乾什麼事都忌諱……”
祝纓道:“好,你說了算。”
項安一喜,笑道:“好!”
祝纓道:“阿漁我帶走去見他爹,順便見一見京城。怎麼樣,缺了一個小幫手你會不會忙不過來?”
項安道:“他個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兩個小學徒,真個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給的識字課本是真好使!算術口訣都不用單獨教了。”
兩人又聊幾句,祝纓讓項安去收拾好項漁,到時候一同啟程。項安卻沒告訴祝纓,她相中的小學徒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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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在南方,糧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這次的隊伍尤其龐大,拖著一連串的糧車,車夫力役就是個大數目。
押送的糧草極多,先是大車接著數裡,到了碼頭裝船,又是一串的運糧船。祝纓等人住在一艘樓船上,各安排了房間,祝纓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麵的艙房裡。
蘇喆就靠著祝纓住著,睜眼就跟在祝纓身邊。祝纓笑道:“他們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媽說,看阿翁辦事能學好多東西,好處說不出來,親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處。”
祝纓哭笑不得:“那我帶你看景去。”
蘇喆大為興奮:“我還沒坐過大船呢!隻在小河上剩過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風在一起,林風將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著手:“高點兒,再高點兒!”林風兩手將他舉了起來!
他們都有自己的仆人,項漁都有一個小廝陪同。祝煉沒有自己名下的仆人,祝纓就讓丁貴照顧他。
他們糧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纓的調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許多,蘇喆一直在一旁看著、學著。祝纓並非事事忙碌,也帶她去甲板透氣。
林風暈船,已經掄不動外甥了,搬了張躺椅在甲板上,一邊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煉和項漁兩個人堵他。
一派歡樂。
三十天之後,船靠岸,再轉車運入糧倉。祝纓親自去辦交割,此處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糧地。祝纓論品級比彆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倉督一看她這個年紀,這個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後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辦交割的時候,倉督冷眼看著,梧州的交割辦得比彆的州都順利。一州一年隻交這一次,還是主官、副官輪流來,經驗較少。倉督一年要收幾十個地方的糧,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糧車都會撞到一起,數目都點不清楚,秩序還要倉儲這裡來維持。
梧州的糧車,自己先點了數,或五或十,一組一組的整齊排隊。祝纓還給他們發了簽子,拿簽報數,完事兒到一邊還走得遠一些不堵道路。
倉督對她就尤其的客氣:“大人麵生,但我看大人麵相,將來必有大運氣。”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又問他的姓名籍貫等,並不以自己的品級而輕視倉督。
這裡的倉督品級已然不低,隻是不能與刺史比。倉督道:“不敢。”自言姓孫,是北方人,好久也沒能回家看一看了之類。祝纓道:“思鄉倒在其次,想親人是真的。要是能將親近的人接到身邊,也就沒那麼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習慣,又怕耽誤孩子讀書。”
祝纓與他聊了一通,連他家養了兩條狗,其中一條是細犬都套出來了。交割完,拿了倉督這裡的收據,這趟活就算完成了。臨走前,祝纓又送他尺半長的匣子,倉督要推辭,祝纓道:“土產,在我手裡不算什麼。”說完,擺擺手,上馬走了。
倉督回家打開,發現裡麵裝了一對糖塔,梧州!哎喲,怎麼忘了還有這茬了?那確實不算什麼,不過這刺史也是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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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割完,祝纓不走陸路,依舊是回運河水路。她們北上的時候,因為走在前頭,河道沒有很擁擠。交割完了,耽誤了幾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來。不止有一同北上的,還有南下的——以倉庫為中間,周圍一定範圍的糧都要運到這裡。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纓一行再北上,船隊縮短了許多,隻剩了個零頭。船隊中除了樓船、隨從的船隻,尚有三艘貨船。五縣的糧、布都要帶到京城,此外還有眾人的行李之類。
船行之時眾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間相熟了不少。
蘇喆跟著祝纓四處走,也頗得了一點讚同。祝纓那八個從彆業下來的護衛願意同她搭話了,在那之前,他們對“頭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她們一處講故事,也有說鬼神報應的,也有說機靈故事的。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護衛,名叫祝銀的說:“彆信那個,什麼算命抽簽,都是假的。”
蘇喆問道:“你又知道了?”
祝銀奇道:“你是頭人家的,難道不知道鬼簽?”
蘇喆不喜歡什麼命啊、鬼啊、忌諱啊之類的,不高興地道:“那是什麼?”
祝銀道:“原來你們家沒有,那是很好的,我們頭人,活該沒命!他有一副鬼簽,裡麵兩根簽,一紅一黑。誰要欠了他的債,他就讓人抽簽,抽到紅的就答應彆人明年再還。抽到黑的,當時就要還。還不起的,家裡什麼都要歸他,房子、田地、牛羊,這些都沒有,就給他當奴隸。從來沒人抽到過紅簽,都是黑簽,大家都叫那個是鬼簽。後來,咱們大人將他的簽筒劈了,拿給咱們看,他裡麵兩極都是黑簽。”
蘇喆道:“你們也信?”
祝銀難過地說:“當時不知道人能這樣壞。”
蘇喆沉默了一下,輕快地說:“現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覺到了這個話題不太好,就有人岔開了,開始算著日子,多久才能到。蘇喆道:“阿翁說,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後,再轉車,不幾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麵,對著高大的城牆,蘇喆等人又是一種震憾!
金羽張大了嘴巴:“我哥說的是真的啊,這牆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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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是各地刺史、彆駕、長史之類集中入京的日子,進京之人絡驛不絕。他們不止自己來,還要帶著隨從,還有貢士。京城附近的州,糧草是供京城的。大倉在離京城幾十裡的地方,車夫們運完糧,有些人也會往京城來開開眼界。
整個京城愈發地熱鬨了起來。
在這樣的盛況之中,並不是比誰著朱衣,誰的官品稍高半級,是比誰的後台更硬、禮物更豐富。迎接?如果有親友在京的,能撈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這一片人海之中,鴻臚寺和戶部還是派出了人來接祝纓。祝纓還拖著一長串的車,上麵都是羈縻縣的物產,來曆比較有特點,能顯出朝廷的天下歸心,所以得運到京城,看皇帝怎麼特彆安排。
戶部的人看到祝纓就笑:“祝大人。”
祝纓看著這位郎中就沒好氣:“你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請!”
各州這個時候進京,都是來應付考核的,其中一項重中之重就是錢糧。有的地方是繳糧進京,就是點這個。祝纓則是拿著倉督簽的條子,過來跟戶部交這個差。同時,她還要把羈縻縣的東西直接繳上。
有羈縻縣這一出,祝纓就不用跟彆人排隊,戶部先給她把錢糧給核驗了。至於來年的錢糧等,可以慢慢排隊,與竇尚書“好好商議”。祝纓順勢往皇城掛個號,排隊等皇帝召見。皇帝見不見聽說,她得將姿態擺出來。
戶部交割完了,才是鴻臚寺將人帶走。
鴻臚寺乾這個活已經很熟練了,幾個小鬼還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纓看他們都安置了下來,才回自己家。這裡自趙蘇走後是項大郎派了會館的人過來看門,祝纓一到,什麼都不用自己收拾,會館又派了兩個廚娘過來。
祝纓這次帶了不少人,將前後兩個偏院都塞滿了。趙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顧同、趙蘇住的屋子裡去,祝煉則住在張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裡,他之前上京的時候正是住在這裡,上次熱熱鬨鬨,這次卻隻有他一人了。小吳回家,丁貴等人須得將祝纓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遞完了,才能回家。他們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約定,過兩天就還到祝宅來當差。
項大郎得到消息,將手上的事都放下,跑過來麵見祝纓。才到門上,就聽裡麵一聲:“爹!”
項漁也來了!
項大郎看到兒子,臉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個笑來。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沒淘氣吧?”
“那不能!大人還教我讀書呢。”
項大郎嘴巴咧得更開:“走,見大人去。”
他到了祝纓麵前先拜下,祝纓將他扶起:“來,坐下慢慢講。”
項大郎將京中諸事一一彙報,包括“尚縣令娘子常喚咱們去說話,凡有孝敬,都記在賬上了。”
祝纓點了點頭:“很好。”
項大郎又說了鄭府等處,最後說:“京裡都傳說什麼立太子之類,又有人說,刺史們進京,會不會要議這個事。”
祝纓再一點頭,並不做評述,隻是讓人把項家給項大郎帶的東西拿出來,並且說項大郎可以帶項漁去會館父子團聚。項大郎高興地帶走了項漁。
一切吩咐完畢,祝纓才得以回房換衣服,預備接下來的行程。第一樣申請進宮剛才已經掛號了,然後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隊。等排隊的時候去鄭府、王府等處轉悠。
豈料當晚她家就來了人!鄭川親自來到了祝家,開口就是:“三哥,爹讓我來見你,告你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