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漁道:“爹,我在家跟著姑姑跑糖坊,在京城跟著您還是看您做買賣……”
項大郎瞪眼:“你懂什麼?看著……”
他這兒正擺架子,抬眼看到祝纓,頓時道家變兵家,上前趨迎:“大人……”
祝纓道:“你忙你的,我進去看看,你忙完了咱們再聊。”
項大郎哪裡敢讓她等呢?親自將她請到裡麵的正堂坐下,又張羅著招待。想到祝纓是京城人氏,他就不拿梧州特色出來,低聲讓人拿了京城的茶點之類。準備之精致,祝纓在自己家都吃不到這樣的。
祝纓看看項漁,說:“還住得慣嗎?”
“嗯!雪!”
“誒?”
項漁瞪大了眼睛:“原來雪是這樣的!”
孩子可憐,一輩子頭回見著雪。他們到京城的時候,京城已經下了兩場雪了,殘雪還在背陰的牆根等處積了不少。祝纓道:“雪剛下的時候不這樣,咱們多住幾天,你還能趕上看下雪哩。”
會館裡有的人如項大郎是見過她的,還有沒見過的,也都探頭探腦擠在一邊偷看,乾活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祝纓又問項大郎:“昨天派人給趙振他們帶路,花銷走你的賬了?”
“小人的一點心意。,都是鄉親。”
祝纓正要說什麼,外麵突然有了一陣攘動,幾個仆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大郎,娘子叫你。咦?有貨了麼?再我上回跟你講的……”
項大郎對祝纓道:“是尚縣令娘子派人來。因小人是福祿人,她府上有事也會……咳咳。”
領頭的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見他隻對祝纓說話,並不理會自己,跟告狀似的,皺眉道:“大郎!”
祝纓問道:“什麼事?”
中年人往她身上一看,簇新的皮袍式樣,對她就客氣一點,拱一拱手,道:“這位郎君,我家主人喚這位項大郎有急事。”
祝纓問道:“什麼事?”
中年人道:“是敝府的一點私事。”
“那是什麼私事呢?”
“郎君,打聽彆人家的事,不好吧?”
小吳跳了出來:“你這人,我們正說話,你忽地橫插一杠子跑過來叫人,問你什麼事也不講,你是個什麼意思?”
中年人臉也沉了下來:“我不與人講,我隻與項大說。項大。”
小吳將項大郎一攔:“你是誰啊?”
“我叫他,自然有叫他的理由,既然我們請不動項大官人,這就去向娘子覆命了。”
小吳故意說:“項大是有家眷的!什麼歪門邪道的娘子來叫他?項大,你這可就不對了。”
中年人大怒:“放你娘的狗屁!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是個什麼東西?!項大!”
小吳也怒了:“你是什麼豬狗,敢來罵我?!”
兩人一爭執,繼而要動手,小吳這人,在祝纓麵前乖覺得緊,祝纓不喜奢華,他也就穿著樸素。中年人看他,也以為他是個管事之流,那就不懼了。上前就要揪打小吳。小吳也有個小狗腿——丁貴,上前就替表哥與人打架。中年人帶來的兩個年輕人也上來了要打,場麵一時十分混亂。
祝纓道:“大郎,你告訴他,小吳是個什麼東西。”
項大郎彎腰上前:“上坐的這位是梧州刺史祝大人,旁邊這位是梧州司倉吳大人。”
中年人揪著丁貴頭頂發髻的手一鬆,吸了一口涼氣,忙上前來見禮:“小人有眼無珠。”
祝纓問項大郎:“他說的貨,是怎麼回事?”
中年人忙說:“是幫他……”
小吳喝道:“閉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項大郎道:“縣令娘子體恤小人,常使人來拿貨去賣。”
“證據呢?”祝纓很自然地問。
項大郎也就拿了一疊單子來,有些是他們孝敬蔡娘子的禮單,也有一些是賣貨給這中年人介紹來的商人拿到的文書之類。一樁買賣兩套文書,一套是買賣的契書,一套是中人抽頭。
祝纓道:“捆了。”
隨從們一擁而上,將蔡娘子派來的幾個人一道捆了。祝纓指了指院裡的樹,隨從們將幾人拖到樹上綁著。
祝纓道:“行了,你們忙吧,我還有事。”
項大郎恭恭敬敬地將人送出了門外,又對客商們說:“今日貨已賣完了。”有熟客道:“那這位……”
祝纓雙手一攤,笑道:“我也沒提著貨。”
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看來還是蔡娘子的路子好走一些。”
祝纓不動聲色,帶著小吳等人又去看蘇喆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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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天都沒閒著,看完了蘇喆,就接著去尋各路熟人。
王雲鶴等人都在皇城忙事,她就在外麵探望人。京城許多府邸,她都是禮物先行,現在人再過去,府裡人待她自然熱情。冷侯府上,冷雲不在,他又被踢到了附近做刺史,今年沒輪到他進京。
祝纓留下問候,轉去了京兆府。彆人不知道,裴清他得回來坐衙。
裴清看到祝纓大為高興:“我算準你是會來了!”
兩人把臂言歡,裴清硬是擠出了時間來與祝纓敘舊,也不提兩人並無公務往來。裴清詢問祝纓地方上的情況:“我都想外放了。”
“京兆管得好好的。”
“代管、代管,我是少尹。”
祝纓笑道:“您是想轉個正?”
“哪有少尹就能做京兆的?多半還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現在又沒京兆,您乾得怎麼樣,人都看在眼裡,可不是無用功。街麵上都說,這兩年好多了,有點兒早年間王相公的風範。”
“你怎麼也學會拍馬了?好的不學!”
“您自己乾了這麼多,有用沒用自己心裡沒數?還用我拍?”
裴清道:“你也不用拍彆人,你自己就做得很好!”
祝纓道:“人非聖賢,怕也有疏漏,還要請教大人。”
兩個人聊得正投機,卻有一事不得不讓裴清出去。裴清苦笑道:“京城……”
祝纓了然,都是權貴,有些事兒底下人都平不了,還得裴清親自來。於是告辭。
出了京兆府順路看了一下老王的遺孀,再去看望了一回慈惠庵的尼師,施了些米和藥。尼師看到她十分高興:“付娘子今天不當值!知道大人來,必是高興的。”
須臾,付娘子領了個小姑娘過來,去年祝纓回來過,小姑娘還記得她,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笑道:“長大了。”又給了她一個紅包。
付娘子笑著謝了,福身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張望了一下祝纓身後,祝纓道:“大姐沒來,她在南邊兒陪家父家母了。”
付娘子忙掩住了失望,又問候祝大和張仙姑身體。祝纓道:“都好。”看付娘子過得也還可以,並不富貴但是衣裝整潔。祝纓就問:“你還是寄住?”
付娘子道:“是。尼師待我們極好。”老家難回,京城房子也貴,本以為自己能多攢一點錢的,哪知祝纓離開之後大理寺的待遇也肉眼可見地減少了。再遭了一個天殺的蘇匡,大家的錢囊不如預期那樣豐滿。付娘子手上如今有點錢,卻不夠像計劃一樣十年就能買個偏點地方的小院子,眼下看來不得十五年?就還寄住。
這些事她不想對祝纓說,說得好像哭窮討錢一樣的。
祝纓問道:“旁人呢?”
付娘子道:“都還在。”
祝纓道:“那很不錯了!識字了嗎?”
付小娘子道:“我也教一點兒,尼師也教一點。等再大些,再設法送去學堂。”
祝纓摸出一本書來:“那這個給她。”
付小娘子接了,見上麵寫著“識字歌”,匆匆翻了一頁,看到是劉鬆年寫的,又看到祝纓的名字,忙說:“多謝大人!”那這是個好東西。她有一點點的擔憂,尼師是好,但是誰教的像誰,小姑娘小小的從經書上認字,終究不美。
祝纓又給小女孩兒留了一份錢:“給她買紙筆。”
蹓蹓躂躂,從慈惠庵出來又去老馬的茶鋪看了一回,看茶鋪的已經換了人。還是個認識的人,祝纓道:“是你?”
來人一見他就跪下了:“恩公。”
祝纓道:“扶起來。”
丁貴忙上前將人攙起。
這人乃是當年托了人情,祝纓將他妹子給放了出來的那個偷兒。祝纓也不挑地方,帶人往茶鋪裡一坐,再摸出一把錢來:“存櫃上。上茶,咱們慢慢聊。”
掌櫃的親自上了茶,一邊擺一邊說:“老馬走了,我給發送的。他就將鋪子留給了我,我也沒地方去,就守在這裡。不想恩公過來了。”
祝纓道:“生意還好?”
“是,自從裴少尹代掌之後好多了。”
祝纓在茶鋪裡閒聊的時候,鄭熹正在與藍興在宮中一處偏殿裡說話。
鄭熹開門見山地問:“是誰對陛下說了梧州什麼嗎?”
藍興答得也很簡潔:“段琳。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
鄭熹冷笑一聲。
藍興似無所覺:“那位小祝大人答得也不錯。爬得這麼快,難得還能知道窮人不容易。他過關了。”
鄭熹拱了拱手,藍興微微躬身,兩人散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