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蔡厚。”
“原來是侍郎。”祝纓口氣變得涼了一點,目光定定地放在他的身上。
蔡侍郎倒還穩得住,問道:“子璋可否一談?”
祝纓麵色緩了一緩,點了點頭。
“那到舍下去?”
祝纓看了一眼殿中,問道:“您不用留下來麼?大雪,恐怕有災,工部應該會忙。”
蔡厚道:“無妨,這已是第三場雪了,早有準備。”
“請。”
兩人並肩往外走,路上也不交談,出了皇城,蔡厚也有馬車,又邀祝纓乘車。祝纓也不客氣,踩著腳踏上了他的車。蔡厚的車裡也有暖爐,兩人坐下,簾子放下來,裡麵的光線變得昏暗。
蔡厚道:“子璋少年英雄,令人好生羨慕,我在子璋這個年紀,尚是一身慘綠。前天與鄭侯提起子璋,他也說,像子璋這樣的人物,他也是少見的。”
祝纓道:“您過獎了。”
“哪裡,哪裡,都是實話喲!不是人人都能像子璋這麼能乾的,他們呐,差得遠了。”
祝纓道:“您在陛下身邊,幾十年來見過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我又算得上什麼呢?我隻盼人少挑我點兒錯,就好了。”
“子璋何出此言?”
祝纓道:“您真不知道?”
蔡厚認真地說:“子璋,咱們將話講明白,千萬不要有什麼誤會才好。”
祝纓道:“好。我也不願與侍郎有什麼誤會。”
蔡侍郎家也不太遠,很快,蔡府到了。
蔡侍郎道:“請。”
“您請。”
兩人進了蔡府,到了堂上坐下,蔡府仆人穿梭,奉上熱的巾帕,又上腳爐之類。再奉茶,又上點心。蔡府的茶點也一桌一桌的,不但有甜食糕點,還有肉食葷菜,都冒著熱氣。
兩人略動了幾筷子,才慢慢說到正題。蔡厚說:“子璋離京城久了,乍一回來過冬,可還習慣?”
“還好。南方冬天是濕冷。”
兩人由冬天說到了南方,很自然地就說到了“誤會”。
蔡厚道:“我寫信給子璋並無他意,如有冒犯,還望見諒。”
祝纓也放下筷子,對蔡厚道:“看來是我誤會了,侍郎,請令侄女來,咱們對個賬吧。把她的那個什麼心腹管事也帶來,這裡麵必有緣故。”
“哦?!”
祝纓點點頭,又閉了嘴。蔡厚想了一下,對外麵做了個手勢,蔡娘子很快就來了。她沒戴什麼首飾,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見她行止,也是個有禮貌的女子,一應禮數俱全,也不敢就坐。行完禮,就對祝纓道歉:“家裡仆人衝撞了大人,是妾之過。”
祝纓道:“昨天大鬨會館的人呢?”
蔡娘子小聲說:“蔡福還在梧州會館,他們不放人。”
蔡娘子昨天派了蔡福過去,本以為很快就會有回信的,哪知等到下雪也沒見人回來。她再派人去打聽,好麼,人被梧州刺史捆樹上了。她情知不妙,跑到了叔父家裡求助。等蔡厚知道了都宵禁了。
祝纓對丁貴說:“你去,把人帶過來。把項大郎也叫過來。”
丁貴答應一聲,飛快地跑了出去。他提人的時候,祝纓對蔡厚說:“咱們先對對賬吧。”
“對賬?”
祝纓點點頭,將從項大郎那裡拿出來的一疊書契給了蔡厚。蔡厚臉上略有點掛不住了,這種事,哪家都會有一點,要說全不知道,他就白活這麼多年了。但是被人拿到自己臉上問,也顯得祝纓有點不合群。衝撞刺史,是侄女做得不對,該打的打、該賠禮的賠禮,這個沒二話。拿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興師問罪,不能說不對,就是不合適拿到彆人家裡來說。有假正經撕破臉之嫌。
祝纓道:“這一些是怎麼回事?哪些是娘子自己做的,哪些又是仆人冒名?”
上道啊!
蔡厚喝問侄女:“你還不過來解釋清楚!”
蔡娘子接過契書來一看,差點昏厥,小聲說:“起先,是……”是她的乳母的兒子要開個買賣,這樣的出身,也不免有人想求一下舊主人幫襯。蔡娘子正有這個門路,就讓蔡福拿著帖子去了梧州會館。
蔡娘子知道梧州會館,是因為尚培基一選定要到福祿做縣令項大郎這裡就先拜訪了尚家。燒香引出鬼來了!
乳兄有這門路,自然有孝敬,一來二往有人知道了,蔡娘子也就多了這一項收入。她家是旁枝,父兄仕途皆不如蔡厚,家產也不如蔡厚的豐富。丈夫千裡做官,她留在京裡須打點一切,其中就包括一些財物。上下關係,即使姻親故舊也得拿錢來喂。夫家不窮,但也不是豪富。做妻子的就要開源。
梧州會館一向識趣,她也就當做尋常。
不過,她仍然從中看出了幾份完全沒印象的契書:“這些不是我!”
祝纓點了點頭:“我想也是。你自己做事,底下人當然要跟著學。”
蔡厚又嫌侄女不上道了,梯子搭好了,你認個仆人乾的,咱們再賠個管教不嚴的罪,再贈以厚禮,這一頁也就揭過去了。她這一認,又沒個完了。
祝纓話鋒一轉:“請娘子避一下。”
蔡娘子怯生生地看一看蔡厚,蔡厚點一點頭,蔡娘子低頭走了出去。
蔡厚道:“慚愧。”
祝纓卻誠懇地道:“是我誤會了,還以為是侍郎授意尚培基的呢。”
“子璋何出此言呐?”
“他就沒對您說過我什麼?”
“呃……”
“您覺得,他就隻給您一個人寫信?他的學問很好,不長八隻手真是委屈了他的滿腹經綸。”祝纓冷冷地說。
祝纓掏出一疊紙來:“我怎麼也想不通,我不曾得罪侍郎,為何侍郎要如此對我?既然是他自作主張,我就算他的賬了。哦,他還給我寫信了。”
說著,拿了上麵一疊紙放到蔡厚麵前。尚培基給蔡厚寫的什麼呢?又會給祝纓寫什麼?蔡厚有點冒汗,瞄了一眼信,汗真的下來了,尚培基的字。第一頁前幾行還是誇梧州治理得不錯的,正要放心,後半頁開始筆鋒一轉他開始說不足了。
祝纓給他看下麵一疊,上麵好像是個賬目。這個蔡厚也看得懂,上麵寫著,福祿縣府庫原有錢糧若乾,公廨錢若乾,現剩餘若乾。
“我到福祿的時候,福祿縣還欠著逋租,能攢下來些備災備荒的口糧可不容易。令侄婿不到一年,就隻剩這些了。”
祝纓點了點信、點一點自己留的錢糧:“吃奶罵娘,不好吧?”
蔡厚翻臉,把尚培基大罵了一頓:“無知小兒!狂妄昏悖!真是個廢物!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也不是讀書出生,罵起“酸儒”來毫無愧疚。
祝纓又拿出一張紙來,蔡厚再一看,上麵是尚培基發的針對福祿商戶的一些令。祝纓道,點了點紙張,又點了點契書:“吃飯砸鍋可不對。”
“這個東西!真是猖狂!”蔡厚罵道。
祝纓道:“我在大理寺時,見過許多案子都是雙方不能坦誠而釀成大禍。今天我與侍郎說清楚,解開誤會才好。”
“那是。”
祝纓道:“他學問還是行的,治理國家還是先算了吧。娘子是您的家事,我不過問,他還是我梧州轄下的官員,我不能放縱。”
蔡厚猶豫了一下,道:“也罷。”
此時,丁貴又把蔡福給帶了過來,這貨被捆在樹上,蔡娘子沒能搶走她。夜裡下雪,項大郎猶豫再三,覺得祝纓不是個殘暴的人,沒把他解開,卻拿圍屏把他給圍了起來,再給點了個火盆,總算沒凍死。
到了蔡府,他對著祝纓和蔡厚就磕頭求饒,祝纓卻沒有再打罰他,隻是讓他對賬。
祝纓也不是要將這賬目對得多麼的清楚,祝纓也知道,尚培基必須孝敬過蔡厚了,還得是重禮。要蔡厚吐出來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讓尚培基吐出來一部分是正常的。她說:“追完贓,咱們都過個安生年。梧州會館的那些風波,我來平。京城的糖價,我來壓。”
與蔡厚從今隻能算個麵子情了。
害!本來都不認識的!
祝纓躬一躬身,對蔡厚道:“告辭。”順手把桌上的紙一攏,帶走了。
————————
祝纓從蔡府出來,又去四夷館看望小鬼,小鬼們禮儀學得不錯,禮部的熟人直誇聰明。
祝纓高興地說:“那他們能玩一會兒了!哎,燒好了熱水、薑湯等著,郎中呢?也請來預備著。”
郎睿歡呼一聲,衝進了雪堆裡!
小孩兒,一旦沒人攔著,就沒有非得現在就住在雪裡的想法了,過了一陣就都回來了。祝纓看他們換好了衣服,喝了熱薑湯,才離開四夷館。
她得準備一下,明天輪到她跟吏部對賬了。戶部的賬,在她進京當天就對完了。稅也繳了,東西也帶到京了。
高陽王的世子原來是在吏部的,後因祖母老太妃過世,暫離了吏部。祝纓的熟人陰郎中也被調任,另一個熟人夏郎中還在。
吏部除了要考核梧州一年的政績,這主要是考刺史等人的,還得考另一樣,即轄下的各官員。一般官員沒有通天的手眼,等第優劣就全由刺史府來定。祝纓對其他人的評價等第略有些差彆,皆以好話居多。對章彆駕的考評更是不錯。
吏部也習慣了,一般他們也是抬筆就誇的。
唯對尚培基,祝纓起手就是一個“紙上談兵”結尾一個“傷民生計”,建議吏部給個下等。
夏郎中道:“豁!開眼了。不給個‘中下’?”
“中等,他就還能做親民官。那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沒反省過,永遠不能讓他治國臨民,否則,你我都是罪人。”
夏郎中驚訝地問:“這麼嚴重嗎?”
“至少貧窮的地方不行,沒積蓄,經不起揮霍。會餓死人的,我既看到了,還是積點兒陰德吧。”
夏郎中想了一下,祝纓素來辦事可靠,於是也提筆續了一段。邊寫邊說:“那福祿縣可就又沒有縣令了。”
“有勞,彆再找個書呆子了。”
“要不你自己找?”
“那我想想,你有薦的人嗎?”
“兩千七百裡?”
“那還是我來吧。”
兩人很快將其餘的事情辦好,祝纓離開了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