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祝纓依舊是訪客去,她又去了一回鄭侯府。一大早她就到了,將鄭侯與鄭熹等人堵在家裡。鄭川跑出來迎接她:“三哥怎麼來了?”
祝纓道:“你要當我閒的也行。”
鄭川道:“那就一定有事啦!正好,阿姐今天也要回來一趟。”
祝纓道:“那我趕上了。她還好嗎?”
“很好,就是忙,姐夫信任她,什麼事兒都交給她了。”
祝纓隻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侯府已經吃完了早飯,鄭侯與鄭熹爺兒倆都在一處說話,等閨女回家。一見祝纓,郡主先說:“巧了,人齊了。”
祝纓笑道:“我算是趕上了。”
鄭熹對一旁三個孩子說:“來,拜見你們三哥。二娘,你小時候的繈褓都是他給你準備的。”
嶽妙君生了兩女一兒,最大的那個出生的時候祝纓還在福祿縣當縣令。現在她都長成個小小淑女了,祝纓也成了刺史。小姑娘長得端正,五官不如鄭霖好看,但是禮數周全。她妹妹更像鄭熹一點,最小的是個男孩子,看著也乾淨利落。
同祝纓見了禮之後,三人都不多嘴,很安靜地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嶽妙君問祝纓:“可還忙?那天著了雪受涼了沒?”
郡主問怎麼回事,嶽夫人就說了祝纓下雪那天去了劉鬆年家的事:“我哥哥還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叔父麵前有人這麼從容的。他算是知道怎麼叔父相處了。”
郡主笑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碰巧了他老人家心情好。”
鄭侯道:“得了吧,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了?”
說笑中,鄭霖又回來了。她比出嫁的時候看著像是突然成熟了許多,瘦了一點點,容光煥發。回家之後說的話卻有點官樣文章的味道,向長輩們問好,又跟弟弟妹妹們說話。看到祝纓她也很高興地叫了一聲:“三哥。去年你沒來,我想你今年一準會來的!”
鄭侯和鄭熹父子倆沒有擺譜訓斥一些不該跑回娘家之類的話,反而比較關心鄭霖新年怎麼過,嶽妙君又問姑爺今天乾什麼去了。
鄭霖道:“我正要說呢,被英王請去吃酒了,說是外番今年朝賀的使者攜了商人。有商人帶了異域女樂,邀他先睹為快。新年還不夠看的?真是的。”
祝纓道:“年前就是要忙一些的,各王府都這樣。”
鄭熹道:“是麼?”
“您還不知道?如今在京裡的人又多,彼此認識的人也多,就這京城裡,您隨便指個人,七彎八拐的總能找著些人情關係。”
鄭熹道:“蠅營狗苟。”
鄭霖道:“爹,您說誰呢?”
“好好好,不說了,你們娘兒幾個聊吧。三郎,看見了吧?女兒大了之後就不能亂說話了,會被嫌棄的。來,咱們去那邊聊,將這裡讓給她們吧。”
祝纓順勢與他去了書房,兩人坐下,鄭熹問道:“有人找到你了?”
祝纓道:“不多,眼前就倆,以後不知道。這些人都有點兒意思,有話不直說,先要套交情。昨天來了個孟弘,今晚約給了戴瀛。”
“衛王和唐王?你還應付不了?這就到我這裡來了?”
祝纓道:“您還不知道我?以前哪見過這陣仗呀?我能混著過到現在,全是因為彆人瞧不起我。我就是一個蝦米,現在泡水裡看著像是長了一點罷了,害怕。”
鄭熹笑個不停:“那有這樣自我貶損的?不用怕。”
祝纓道:“不是自我貶損,是真的。以前真是個蝦米,現在漲大了一點兒,也還不夠大。一個外任的官員,下一步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沒底的。這個京城,要說市井,離開十年我也能揀得起來。朱門之內我是什麼也不知道。”
“也不能一直避著朱門走!”鄭熹說,“朱門之內也不太難,你回來就知道了。”
“回來?不是換個地方?”
鄭熹道:“還奔波?再不回來,這京城你就更生疏了!”
“那也是接著熬資曆。”
“熬資曆怎麼了?誰不得熬?早熬一點兒對你有好處。”
祝纓坦誠地說:“我怕回來之後我應付不來這亂局。京城就是個大磨盤。”
鄭熹道:“那你就做磨盤。不就是諸王嗎?諸王,也得看大臣。陛下這幾個兒子,也有湊熱鬨的,也不是人人都不好,你自己不要亂才能看清楚。”
祝纓道:“那您——相中了誰?不會是皇孫吧?要準備什麼?”
鄭熹也不說場麵話,而是直言:“不是他。”
“咦?”
“他沒用。如果有什麼姓丁的人聯絡你,彆理會。”
祝纓道:“好。那彆人呢?還是誰的話都不接?”她儘力問得仔細一點,就像她說的,底下的事兒她門兒清,再往上她之前從未接觸過。經史是讀了一大堆,想也知道除了記載下來的事件,又有多少謀劃隱在陰影之中。
比如尚培基,外人隻會說是他老婆運氣不好,仆人在梧州會館撞到了刺史,然後拎了一串粽子出來,斷送了他的仕途。沒人知道祝纓早就討厭他了,是故意去的梧州會館,項大郎已隱諱地向她告了狀。
鄭熹道:“接了之後你要怎麼辦?你還沒回來,就聽陛下的,陛下沒表態,你就誰也不親近,回來之後再說。你看好哪一個?”
“我都不熟。”
“不用熟。”
“要說,皇孫最劃算,可惜不能由著您安排。那就不劃算了。”
太子妃姓丁,但是眼前這個皇孫不是太子妃親生的,皇孫親娘出家做女道士去了。天子幼衝,對大臣來說算是好事。
前提是“天子”。
爭位的時候如果手上握的牌是個小孩兒,還不算太差。如果這小孩兒身邊的人不太靈光,那就趁早放棄吧,容易壞事。年紀小,是不可能與母親隔絕的,握著皇孫的人是太子妃。鄭熹已經為她頂過一回缸了。
鄭熹道:“看得還算明白。其他人呢?”
“我離得遠看不清,您要問我就隻能說,想看一看他們是怎麼攏人的,又能攏到哪些人。”
鄭熹笑了:“私下的事能告訴你?能看到的都是明麵上的,現在打明牌的就是個大傻子!還是要回來,彆再想著再任三年的事了!頭胎是好的,當爹的得自己先過好了,才能保住這個頭胎。”
祝纓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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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沒能從鄭熹口中問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她還真看不出來鄭熹在這件事中的立場。
她下午又在京城裡晃了一圈兒,往駱晟的府上去了一趟,謝他關照了蘇喆他們。永平公主府前車水馬龍,駱晟比在鴻臚寺還要忙。祝纓在這裡就沒有什麼優待了,她遞了帖子,眼見來的人太多,便從駱晟家離開了。
到得晚間門,戴瀛又來了。
他也帶了些禮物,沒有孟弘那麼誇張,祝纓同樣沒有收。
戴瀛道:“您是朝廷大臣,我這樣上門索要,是蠻橫無禮。要是讓殿下知道了,該說我的不是了!”
“我最羨慕能讀書的人了,”祝纓說,“我以前自己也沒幾本書,就說,以後我要是有錢了,一定不能吝嗇。讓願意讀書的人有書讀,是我的心願。”
戴瀛一定不肯。
祝纓道:“那您就把這些舍給哪處施粥的寺觀吧。”
戴瀛一陣歎息,又誇讚了祝纓幾句,祝纓道:“慚愧,也不是為了彆人,不過是想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兒罷了。”
戴瀛拱手道:“大人真是我輩楷模。”
聊了幾句,戴瀛見也聊不下去了,拿了書,識趣告辭。
年前,祝纓就隻與這兩位王府相關的人有了一點聯絡。轉眼就到了除夕。
祝纓有資格去宮裡吃飯,吃完飯再回來守歲,次日一大早去朝賀。蘇喆等人因在皇帝麵前露了一個小臉,也有幾個人關注。朝賀畢,祝纓就帶著他們四處拜年,履行了帶他們看更熱鬨的承諾。
蘇喆當天不想回四夷館,幾個小鬼也是一個意思,祝纓就將他們帶回了自己家。安排郎睿等人與祝煉同住在張仙姑的屋子裡,蘇喆則住到花姐的屋子裡去。
蘇喆好奇地道:“這裡怎麼這般小?”
祝纓道:“我窮。”
蘇喆聽了就笑了,以為她在開玩笑。因為彆業很大,府衙也不小,怎麼看祝纓都不像是個窮人。蘇喆道:“過年不是不能說不好的字眼嗎?分明是節儉。”
祝纓道:“你說是就是吧。怎麼樣?過得還好嗎?”
蘇喆道:“這些天總有人問我,說識字歌之類的。阿翁,京城的人怎麼跟沒見過世麵似的?識字歌也不知道?”
祝纓道:“他們不是稀罕識字歌,是皇帝喜歡。回去給你們講一課,楚王好細腰。陛下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你那課本,他現在怕是已經收了起來,不再看了。”
“那……”
“彆跟他要回來,就讓他收著,挺好。”
“哦。那要是有人向我要呢?”
“什麼人?”
“四夷館裡住的那些人。”
“你手上又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沒有。這些人,過一陣兒也就會忘掉了,又會追逐陛下新的喜好去了。”
“那咱們這不是白費力氣了?”
祝纓摸摸她的頭:“怎麼會是白費力氣?我讓許多人知道有這個課本了呀。”推廣起來就容易得多了。朝廷下令推廣這個識字課本可能性不大,一部分刺史能夠稍微重視一點就行了。
蘇喆還有點不太理解,不過這不妨礙她將這件事記了下來,然後又高高興興地跟著祝纓拜年去了。
祝纓新年必去的地方是鄭侯府,毫不意外的,她在鄭府見到了鄭奕很不滿意的舒炎、白慶誌、柳昌,他們仨坐在一起,鄭奕與溫嶽坐在他們的對麵,兩夥人都在鄭熹的書房裡,顯得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