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彆瞎琢磨。”她心裡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就仿佛自己還沒死,但是彆人看自己財產中的每一文錢,都像他要收入袋中的“遺產”似的。
突然之間,祝纓就明白了為什麼皇帝不喜歡太子了。誰能喜歡一個會把自己的財產變成遺產的人啊?!就好像是說,“有了他你就可以去死了”一樣。
那不得把家業攥到我咽氣前的最後一刻?!活著的時候誰也不給!這樣他們就得老老實實聽話到最後一刻。
祝大道:“你可不能不講理啊!”
祝纓冷靜地說:“抱彆人的來充當自己的,必會有人告訴他原委,到時候想找親生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到時候你要怎麼辦?不許他搭理親生父母?那不好吧?要是與他親生父母相處,怎麼處?我圖什麼呀?
次一等的受人挑唆,怨恨你害得他骨肉分離。你壯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何,等你老了虐待你,你受得了啊?看熱鬨的人還要說一句這是奪了彆人孩子的報應。
都是養彆人家的孩子,何必給他們養子的身份?不如就給學生的身份。天地君親師。學生背叛老師,也是要受人唾棄的。且學生可以有很多,可以優中選優,這樣我也放心。”
張仙姑道:“彆把人想那麼壞。”
“你敢賭?還是以前沒見過翻眼不認人的?”
張仙姑歎了口氣,道:“我們活著還能跟你就伴兒,我們要是死了,你可……”
祝大也說:“外姓人靠不住啊!”
花姐一直沉默,此時說:“乾娘怎麼說這樣喪氣的話?小祝也說了,學生是不錯的。乾爹,您要擔心男學生靠不住會霸占家產,我這兒還有女學生的。”
張仙姑和祝大沉默了一陣,勉強振奮了一點:“那學生,也得好好選啊……”張仙姑又說花姐:“花兒姐,你也隻要學生啊?”
花姐微笑道:“朱家已經有後嗣了,我與娘對朱家也算有交待了。我自己麼,還是想照著自己的心意過。”
祝大道:“你們這是拿子孫後代來換官兒做啊。”
祝纓道:“那換不換呢?先說好了,換了,眼前什麼都沒有,彆想著抱著莊子養子孫後代。就跳大神,做官,還是多生兒子一家子一起病餓而死?”
祝大怏怏地道:“那換完了,就該下一筆買賣了。有什麼能換個子孫滿堂的?”
祝纓看這件事跟他們還有得磨,隻好拋出一個殺手鐧:“不出意外我明年底就要回京了,你們心裡有個數。”
“啥?”祝大的聲音大了一點,張仙姑掐了他一把,祝大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山裡咱們家莊子不就白瞎了?”
祝纓道:“怎麼這麼說呢?彆業不還是在那裡嗎?”
“咱都要走了!”
祝纓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道:“官員不得在所轄之地置產。現在不過仗著在山裡,又是羈縻,離京城又遠,含糊著罷了。認真算起來,這個彆業未必合法。從梧州卸任,這莊子反而能過明路了。”
這也是她沒有堅持非要再乾一任的原因。她都不是梧州刺史了,還不興在梧州置個山中彆業?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老兩口,祝大道:“那……現在還是不能聲張,是吧?”
張仙姑埋怨道:“你個老不死的,都是你,坐在放賴非得叫個‘祝家莊’!晚兩年你能死啊?悶聲發財你知不知道?非得弄得人都知道那個叫祝家莊!”
祝大被她說得脖子愈發往下縮,腰愈發弓,嘟囔道:“我這是為了咱們家!”
祝纓道:“就叫祝家莊也不礙事。把州裡的事務處置一下,咱們還進山。那是咱們家,得好好收拾。娘也彆怪爹,這事兒有弊也有利。”
如果給彆業起個雅致一點的名字,可能外人會一時迷惑,但是彆業裡的“自己人”也會困惑。把“祝”字的招牌給“自己人”記牢,是利大於弊的。你不起名,彆人就要管那裡叫“石頭城”了。
祝大添了一句:“就是。”
祝纓關切地問祝大:“爹喜歡山裡嗎?”
“喜歡呀!”
“喜歡那個廟嗎?”
“喜歡!我跟你娘啊,我們進山裡,要說房子大些自在些,沒事兒乾也難受!廟好啊!我還去給人看求簽、解簽的攤子哩……”祝大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他進京之後跟張仙姑兩個就不再沾跳大神這類事兒了,雖然也愛拜個神,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之前飄泊無依操持賤業。現在不一樣了,廟是他們家的!他當自己是這個廟的東家,那就無所謂了。坑蒙拐騙這一行乾了半輩子,還是很懷念的。
彆業裡那個四不像的廟成了祝大最喜歡的地方,他不但在那裡幫人拜神。有時又將城裡一些沒處去的孤兒吆喝到了廟裡,閒著無事教他們識字。
祝纓聽著詫異:“爹怎麼想著教他們認字的?”
祝大得意地道:“他們連簽都不會記,怎麼行?”
張仙姑道:“他老了眼花,寫不來字兒,叫人給他寫,那孩子說不會。他要顯擺,給那孩子教寫字,越教人越多。”
祝纓道:“那很好!”
祝大得到了閨女的肯定,愈發得意:“是吧?!你爹還不賴吧?!”他喜歡小孩子,尤其是不用自己哄的孩子。太親近是不太敢了,一群小孩兒圍著他轉,他是很快樂的。
祝纓道:“那廟就是給您建的。”
“哎!這才是我孩子!”
張仙姑翻他一個大白眼!問祝纓:“那咱們走了,這莊子咋辦?”
祝纓道:“是我走,你們不必離開。”
“那不行!要不,咱們都彆走了。咱們現在也不愁吃穿了,這個官兒做得提心吊膽的。你就彆做了,咱們跟那些大人似的,叫什麼來的?哦,休致。回來往山裡一躲,好好兒過日子。”
祝大道:“不做官啊……”
花姐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祝纓道:“憑什麼呀?我都走到這一步了!回京接著乾是我該得的!你們看家,不用怕。我要露餡兒了,就再回來。到那時候再說‘躲’。”
張仙姑著急得不行,祝大還在猶豫,問道:“你能逃得出來呀?彆跟剛進京似的,進了大獄……”張仙姑聽不得這個話,馬上就說:“這官兒咱不做了!”不做官一切迎刃而解,也能專心過日子,也能不怕人了,還能生個自己的孩子。
祝纓道:“能有現在這些,就是因為我還做著這個官。一旦不做,就又要打回原形了,我這些年不是白忙了嗎?”
張仙姑焦慮地道:“這可怎麼辦?”
花姐終於問出了一句:“你拿什麼叫我們放心呢?”
祝纓道:“我會安排好你們的。這不還有兩年嗎?今年我也不用進京,明年才回。這兩年,我會好好經營彆業的。我做官這些年,可也結了些仇家,一旦不做這個官,怎麼與他們周旋?”
這事是老兩口沒想過的,張仙姑道:“惹不起躲得起,進山就不礙著外麵彆人的事了,怎麼還不依不饒呢?”
祝纓笑了:“這些人憑什麼放過我?兩個村子爭地爭水還能人頭打成狗腦子,我現在有的不比一個村子的水、地多得多?夷三族、誅九族的事兒他們都乾得出來。”
“早知道……”張仙姑說。
早知今日,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祝纓對張仙姑卻又說出來另一番話:“千金難買早知道,咱們這些年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嗎?起碼我現在不用擔心明天餓肚子、受風寒病死了。”
要說“榮華富貴”張仙姑還不太在乎,一說忍饑挨餓以及重病,她想了一下,說:“隻好熬著了。”
“咱們一直就這麼過來的,彆想那些個了。咱們就這麼點兒本事,且顧自己吧。”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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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原本是件高興的事情,與父母聊過之後,好像他們都不太高興。
祝纓也不想掃他們的興,不過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白的。家裡的許多事需要父母的配合,不說清楚了,他們心裡沒數,萬一會錯了意就麻煩了。
祝纓將他們留在房裡,準備去書房,看一些文書、邸報之類。張仙姑對花姐頻使眼色,花姐點點頭,跟在祝纓的身後到了書房。
書房昨天打掃過了,現在沒人當值,兩人走了進去。祝纓道:“怎麼了?”
花姐道:“乾爹乾娘,心心念念……”
“打住,誰不想呢?可不行。我今天就是要與他們攤牌,現在要我生孩子養孩子?瘋了嗎?我那麼多的事要做!”
“好,那就不說那個,也沒想勸你,我會留意乾爹乾娘的。你回京是要找你的秩序嗎?要怎麼做?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祝纓道:“不,不必為了我的事耽誤你,我自有辦法應付。咱們從今往後,得學會分開。彆人家不也是父母家人在原籍,自己外出做官的嗎?他們行,我也行。
至於秩序,王相公倒提醒我了。”
“什麼?”
“跟他聊了幾次,也向他提了一些事。他說,不要臆測空想。我這一路想了很多,他說得對,閉門造車是不行的!動手乾事原本就是我的長項,結果我一時失神居然想著自己枯坐悟道!什麼秩序之類,都做著吧!咱們也已經在做了!譬如你和小江她們的官職,譬如,我在梧州做的一切。還有山裡……怎麼做合適就怎麼做,怎麼乾能把麻煩解決了,就怎麼乾!
乾出點名堂了,再回頭看看自己乾了什麼,這裡麵有什麼秩序。不乾、空說,那不還是跳大神算命嘴上功夫麼?”
花姐被她說得笑了:“你又刻薄了。”
祝纓道:“是吧?還得能乾得出來、行得下去。做道德文章本就不是我的長項,這玩藝兒也不是乾事的首選。還是得手上硬才行。”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