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芙蕖是請了整個農忙時間全部的假,巫仁一頭一尾都在學裡,隻在中間最忙的幾天不放心家裡回去了幾天。現在王芙蕖還沒回來,她先回城了,花姐就將她帶了過來。
現在是有祝纓發了話的,她算見著了一點點曙光。
巫仁心道:大人不是那等惹人厭的墓誌官兒,那些個完蛋玩藝兒一個個活得跟塊墓誌似的,往上頭刻什麼就一輩子都是那麼個破樣子了,哪怕盜墓賊給它刨墳刨出來踩碎成了石頭渣子,拚起來還是原模原樣的癡心不改。上頭刻的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大人是活人,也願意活人,我隻管儘我的力,成與不成,我不悔了!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才要真的把後悔兩個字刻到墓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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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機會要是把握不住,你要後悔一輩子的!”林翁在福祿會館裡來回踱步,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催促著。就差提著林八郎的耳朵往裡灌了。
之前祝纓栽培縣學生的時候,林八郎“一意孤行”,讓他錯失了一個成為老封翁的機會。為此,林翁數次催促林八郎主動到刺史府去表達悔意,儘力排隊求個官。他越是這樣,林八郎越是不肯。
這次有了機會,林八郎也答應了,林翁的精神又回來了:“上回的官兒,算了算了,不提那個。個升官暫時沒了,錢財上頭有些彌補也是好的,你這次帶著人過去,我把家裡的張管事給你,他是個懂行的人,也會看賬,也會做賬……”
“還未成行,大人的事還沒辦成,您就先想著往自己家裡扒拉好處,我照您說的,怎麼對得起大人?當年對姐夫也是……”
“住口!”林翁揚起了手。
林八郎梗著脖子說:“咱要沒拿姐夫家的東西,他犯了那樣的大罪,死了活該!我不心疼他!他不冤!再來一次我還是幫著大人查他!可他的東西咱拿了,也沒還給姐姐,我沒臉拿著幫大人做事的功勞再去做官。姐姐還走了,越發沒意思了。”
林翁撫著胸口,苦口婆心:“對你講了多少次了,那是你爹貪嗎?那不是為了你們嗎?你們弟兄八個!把我一把老骨頭拆了賣,也不能叫你們個個還能這麼過活!你姐夫?我全家在他麵前伏低做小,哪裡對不起他了?他犯了那樣的大罪,家產咱不拿也全充公了!在咱們手上,還能幫襯你姐姐外甥。彆提你姐姐,我沒那樣的閨女!”
說到女兒他就來氣,想起來女兒是親生的罵多了容易罵到自己,才對兒子仔細講道理:“你爹求了大人,好容易給她保住了兒女,還叫她有些田吃租,她呢?她沒把你爹坑死!不孝女!”
林八郎聽他爹說得越來越心驚,心道:幸虧我沒做官,我要做官了,他還不定要我怎麼樣貪贓枉法呢!
這一次又確實是機會,父親說的道理他都懂,他也知道一旦分家之後生計困難,但那是在為大人辦好事情之後!不做官、不積極回應祝纓給的機會,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擔心自己的家人。
林八郎脾氣也上來了,道:“您要再支使我損公肥私,我明天就跟大人辭了這個差使。要我接差使,你用慣了的仆人,我一個也不帶!”
林翁被噎住了,想鬨,又覺丟臉,想打罵,又深知兒子的脾氣,隻得說:“好好,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等你老了,有了八個兒子,再想想我!”
林八郎也賭氣:“必不像您這樣的!飯沒煮好,先偷米,什麼樣的人家能容得下這樣的廚子?”
父子倆慪了一夜的氣,第二天還是早早起來回家收拾去了。林八郎說到做到,林翁說的會做賬的張管事他就真的沒帶,而是另外選了自己平時看好的幾個人,再重新啟程,先去刺史府再見一次祝纓,聽一聽教訓。父親在旁,他有很多請教的話說不出口。
這裡父子鬥法,那裡,祝纓安排完一天的事務,又將祁泰、花姐、彭司工留下。
彭司工要接的任務就是將花姐的書稿安排下去付印。
他問道:“不知大人要印多少?”
“先雕版,印出五本樣書來,核對無誤再印一百本。”
彭司士道:“那正好,印坊正在印識字課本,雕版師傅正閒著,再沒活計乾,他們不吵著要到外地趁錢,下官也要心疼給他們的工錢了。”
祝纓笑道:“以後且有他們的活乾呢。去安排吧。”
“是。”彭司士答應了,臨走前不忘再恭喜花姐一聲。花姐臉上紅紅的,也跟他道一聲謝。
彭司士走後,祁泰話就多了:“大人,印書不用我做什麼吧?撥錢也是司倉的事兒,現在小吳不在了,還有司倉佐呢。難道是核算成本?”
“成本已經有人算出來了,不用你算,你來核查一下她算得對不對。”
花姐拿出單子來給祁泰看,祁泰掃了一眼,這個賬非常的簡單,心算即可。道:“還行,挺仔細的。”
祝纓道:“胡師傅,勞駕,把巫仁叫過來吧。先生,給你一個學生,一會兒你考一考她,試試她的本事。”
祁泰驚訝地問道:“還有我的事兒?”
“對。”
一時,巫仁摸不著頭腦地被帶到了簽押房,看到祁泰,她緊張了一下,心道:這是要做甚?
花姐對她微笑,說道:“是一些賬目上的事情要問你。”
巫仁也不開口,躬一躬身,微微低下頭。
祝纓道:“你的賬目做得不錯。這是祁先生,我讓他考一考你,你可願意?”
巫仁點了點頭。
祝纓道:“開始吧。”
她和花姐就聽著,花姐也懂一些記賬之類,但是知道得不深。祝纓就不一樣了,她懂得比花姐深得多,當年鄭熹專門找人教過她。就聽祁泰考巫仁先考算術,再問賬記的一些知識。巫仁是上過學,但是學得不太深,梧州這地方,一個女孩子,也學不到多麼高深的內容。
不過祝纓從中可以聽得出,巫仁很有條理。
等祁泰考完,她又問了巫仁一些問題。譬如,已知,番學有女學生若乾,眼下又有若乾病人要醫治,要如何安排。
巫仁問道:“先看病人的情況,住在哪裡、活動方便不方便……”
祝纓又考了幾道籌劃事務方麵的問題,對巫仁比較滿意。然後問祁泰:“先生看,她要從現在跟您進修一下,您願意嗎?”
巫仁心裡緊張得要命,臉上卻隻是微紅,人也還牢牢站著。
祁泰想了一下,又看一看花姐,說:“也行。”
巫仁小聲地問:“那,番學那裡的功課,小女子還能繼續學嗎?”
花姐道:“當然能。”
巫仁舒了一口氣,娘和孟姨上了年紀,學得稍慢,筆記不快,比不得那些官話、文字漸漸熟悉的小女生,為她們耽誤課程恐怕是不能的,還是她盯著幫記一下筆記之類更好。自己的事業和母親的學業之間,她難以取舍,幸好,不用取舍。
祝纓道:“今天番學沒放假吧?”
花姐說一聲:“哎喲!阿仁,咱們快走!”
祝纓目送她離開,才問了祁泰一個問題:“她,比小吳怎麼樣?”
祁泰也認真地說:“那些個彎彎繞繞的事兒我不懂,要說學東西比小吳強,賬目安排上頭,更強。您不會想叫她接小吳的班吧?我還以為是叫她幫大娘子呢。”
“當然是先幫著大姐。司倉?我可沒說啊。”
她要用的人,得可靠,也得有能力。可不可靠的,一時半會兒不太確定。但不能長年累月考驗完了很可靠,末了一問,能力不足。於她而言,篩選能力,現在反而是一件比考驗忠誠更簡單的事情。
巫仁都送到眼前了,就她了。鈴鐺同理。
祁泰道:“大人,要沒彆的事,我就回我屋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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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林八郎又是趕到了傍晚進了城,當天晚上住在會館,第二天一早求見。
林八郎預先寫好了小抄,整理了一些問題。見上麵之後腦子一空,忍不住拿出小抄。
祝纓道:“你拿過來我看看吧。”
林八郎紅著臉,將小抄拿給了祝纓。上麵除了“糖坊安排”、“盧刺史”、“當地會館”的問題之外,最後一條赫然寫著“父”。
祝纓先一一給他解答:“你不必馬上動身,我先安排你到官坊裡看一看,再給你一套圖紙,這一套圖紙你隻能自己拿著。動身之前,我會給你一張名帖,你拿著去見盧刺史。當地會館今年輪值的人你也知道,先住到那裡。你是遊學的學生,不是商人,記住了?”
“是。”
祝纓最後問他:“林翁可好?”
林八郎道:“家父……”要說的話太多,他卡殼了。
祝纓慢慢地問:“他有點急切,是嗎?”
林八郎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學生、學生……”子不言父過,當著一地長官的麵,絕不能說自己父親的壞話!更不能問刺史,你當年為什麼護著我爹,給了我姐夫一些家產?這不狗咬呂洞賓麼?但是,好處林翁是真的拿到了的!
他隻好拐著彎兒,說自己父親確實“急切”,害!“急切”這個詞都是人家大人想出來的,要不怎麼人家是大人呢?
又說:“父母都盼子女強,子女好了,也能孝敬爹娘,就是……”
祝纓笑道:“你去了盧刺史那裡,問那邊的會館,那兒有有一個老同學。”
“誒?”
“顧同。”
顧同同學,翻牆逃家賴到縣衙,死乞白賴給縣令當學生,為此跟祖父對著杠……
林八郎道:“是。”他本來沒打算見顧同的,眼下忽然改了主意。
祝纓道:“小柳,你帶他去見項安。”
“是。”
林八郎在糖坊裡觀摩製糖的時候,丁貴等人押著大批的貨物從驛站趕到了!祝纓讓他將東西交到後麵,讓張仙姑、花姐收起來。
她做了點“指示”:分成三份,一部分到四月裡帶到山上,一部分留在山下府裡,最後一部分是給府裡各官吏的,章彆駕得到最大一份,各縣的縣令們也都有。最後批出一分,給巧兒添個妝。
後衙忙了三天才勉強辦完。
此時,山裡五縣的縣令也到了。
他們分兩路,蘇鳴鸞與路果、郎錕鋙與山雀及喜金,接到消息之後,他們就分彆下山而來。兩路人互相沒通知,在梧州城外碰了麵,都暗罵對方一聲:奸詐鬼!偷偷跑出來見大人/義父,死馬屁精。
五個“馬屁精”互相說道:“大人/義父可算回來了!看來咱們想到一起了!”
蘇鳴鸞還跟郎錕鋙說兒女經:“男人也會掛念孩子嗎?”
郎錕鋙道:“我兒年紀小。”
“孩子眨眼就長大了。”
“是啊!”
“哈哈。”
“哈哈哈哈。”
蘇鳴鸞心道:我的女兒可長大不少了!
郎錕鋙心道:阿發就能多在義父麵前養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