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荊翁哭得更凶的是張仙姑。
她告訴自己,不能當著女兒的麵哭,不然會讓女兒擔心。然而,當祝纓到了彆府,開始安排彆業事務的時候,她還是哭出了聲。
祝大抱著頭,挨著根柱子蹲著,悶聲不吭。
祝纓道:“怎麼都這樣了?這不比咱們當年第一回上京時強多了?你們在這裡平平安安的,我呢,帶著幾十號人護衛。”
張仙姑一邊給祝纓收拾衣服,一邊說:“這都什麼事兒啊!你身邊一個知根知底的人都沒有!”
“誰說的?他們的根底我都知道。”
“我說的是沒人知道你的根底!”張仙姑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的,眼淚鼻涕沾了祝纓一肩膀,“我跟花兒姐不在你身邊,你身上那事兒,誰給你遮掩?你道我是非得粘著你?不是怕你漏了痕跡,就說是我身上的事?花兒姐也是一樣的心思,你卻不帶我們。”
祝纓一長大,她就不放心祝纓離開自己。又怕祝纓月事來時被人看出來,即使家裡有仆人了,祝纓的貼身衣物,很長一段時間門都是她和花姐清洗的。祝纓長時間門的出行,她和花姐必有一個要跟著,就怕到了日子。還能說是自己來事。
祝纓失笑道:“我應付得來。”
“哪有總燒衣裳的?”張仙姑恨恨地將一疊縫好的月事用物拍進祝纓懷裡!
祝纓抱起東西往箱子裡一塞:“我燒得起,怕有人拿我舊衣物詛咒我,不行麼?”
上回獨自北上正值冬天,順手將用過的臟衣服往炭盆一丟。
張仙姑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祝纓聽她念叨了許久,看張仙姑總也收拾不完,天也黑了,勸父母去休息。
次日一早,張仙姑又給她收拾行李,祝纓早起將彆業的管事們又召集了起來。項樂要隨她北上,彆業祝纓打算交給花姐,讓侯五襄助守衛、杜大姐協助彆府事宜。花姐本就有在本州行醫的任務,每月必有些日子帶著學生出外巡診,也算方便。
彆業日常的事務,交給了領受月俸的“管事”來負責。他們每月向花姐彙報。
祝纓看好巫仁,給花姐留了話,如果巫仁願意,花姐也覺得合適的話,可以讓巫仁到彆業幫忙。
一切安排妥當,祝纓提著幾條小魚,到穀倉附近轉了一轉。守倉人見了她,忙上來問好。這是一個從舊索寧寨子裡出來的人,看到祝纓就先笑,又好奇地看了看祝纓手上的魚。
祝纓將魚提了起來:“有小貓嗎?”
守倉人忙說:“有的!有的!”
祝纓用小魚聘了一隻小狸花,滿意地提著頸皮放到自己的臂彎裡,抱去見張仙姑:“喏!就它了!”
張仙姑茫然地問:“什麼?家裡有貓了,你又弄這個來乾嘛?”
“我要帶走的,娘看怎麼樣?”
張仙姑怔了一下:“也、也行。”
彆業裡的人見慣了祝纓來了又走,以為她這次離開彆業,也還如以前一般。張仙姑與祝大一路將祝纓送到了關卡,祝纓道:“回去吧,我……這就走了。”
張仙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祝大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
——————————
祝纓再回山下,滿城百姓都盯著她,從福祿縣又跑過來上百號人。三縣士紳會同一些年長者,齊聚刺史府。
他們公推了“刺史姐夫”趙灃做代表,痛哭流涕:“大人走了,誰來看顧咱們呢?”
祝纓又好言撫慰:“我的心依舊在梧州。你們都是士紳人家,輪到你們看顧這一方鄉土了。”
一旁顧翁與荊翁哭著哭著聽出味兒來了,顧翁道:“我們也是有心的,就怕能力低微,還請大人不要忘了我們。”
荊翁也說:“梧州父老心念大人,日後還請大人也施以援手啊!”
他們是士紳不假,官員也會給他們幾分薄麵,對他們多加袒護。祝纓呢?她更喜歡查一查肥羊們有沒有兼並。然而,除此之外,祝纓是真能乾事。這些年給梧州堆出了多少年輕官員了?她還能給大家弄來錢!她自己也不敲詐勒索富戶,等閒也不跟人翻臉、滅人滿門。
祝纓道:“這是自然。”
士紳們稍稍放心。
百姓哭得更慘,他們可太明白了,換一個官員過來,他們的日子取決於當官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下一個是什麼樣的,不好說,但九成九是不如祝纓的。
整個梧州的百姓以孤兒給親爹送殯的心,哭著把祝纓送出梧州城。
祝纓一直微笑安撫,直到驛站,仍有百姓不肯離開。直到出了梧州地界,身後的人才漸漸散去。
丁貴等人陪著哭得一塌糊塗,眼都哭腫了。丁貴哽咽地問:“大人,咱、咱們轉、轉水路,須、須得……”
陸路轉水路,要將行李移到船上。祝纓自己的行李不多,她的家當大部分都在彆業了,自己就帶了些書籍、鋪蓋之類。錢財也沒帶多少,土產倒帶了一些。又有項家兄妹也帶了仆人、用具之類,又有祝煉,他的那點小小家當也裝了兩隻大箱子。祁泰、胡師姐等人也跟著搬家。
攏起來行李不少,得另外找幫手乾活。
祝纓道:“不走水路,這回走陸路!”
丁貴道:“是、是。”
走陸路是因為這一條線上稍稍拐幾個彎,可以前拐顧同、趙蘇二人,後拐到老家。
祝纓計劃見一見陳巒,再拜祭一下於妙妙。至於自家的“祖墳”,也可以順便上炷香。
祁泰回京,與祁小娘子下回見麵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了,祁小娘子知道父親能夠回京,應該也能放心了。
祝纓在梧州處理事務耽擱了幾日,路上比較緊,沒有能在顧、趙二人的轄區內多轉。但看百姓的神氣,日子應該還過得下去,可見二人這官做得還行。
她沿途不斷與一些認識的刺史、彆駕會麵,交流一下原本不就多的感悟,如是月餘,回到了家鄉。
直奔府城的陳府,遞上名帖。
————————
陳巒須發皆白,他已看到了邸報,卻不想祝纓會來看他。
門上報時,他站了起來:“快請。”
祝纓一路引了不少陳府仆人的注目。到了陳巒麵前,祝纓對他執子侄禮問好。陳巒看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從容不迫,有大臣的樣子了。”
祝纓道:“多虧了您的指點。”
“坐。”
祝纓慢慢坐了下來,陳巒道:“京裡不太平啊。”
祝纓道:“陛下已經著手防範了吧。鄭大人做了京兆,姚尚書是陛下信任的人,前兩天開始就調禁軍領。”
“你呢?這次進京要領何職?”
祝纓道:“不知道,沒說。我估摸著應該也是陛下的安排,大概,覺得我也可信?”
陳巒道:“什麼可信?你隻要可靠就可以了。”
祝纓忙老老實實地說:“是。”
陳巒道:“你在梧州做得很好,這些才是你立身的根本喲!進了京,也彆迷花的眼。”
“是。”
陳巒道:“同我講話,哪用這般?咱們就閒聊嘛。”又說祝纓給他送的糖很好,孩子們也喜歡。且說陳萌來信,與祝纓在京城見過麵了等等。
祝纓道:“前年京中見大郎,他才是真從容。”
陳巒自嘲地笑笑:“不過是他老子給他打好了底子。他要與你一般出身,才沒什麼從容呢。你吃虧在出身了,我也起自寒微,越是貧寒越要沉得住氣啊!偏偏寒士最容易衝動,寒士的機會少,看到了一點,就會忍不住伸手,容易看不到旁邊的危險。”
祝纓安安靜靜地聽著,又聽陳巒說了許多。最後陳巒道:“要可靠!什麼是可靠?你看看王雲鶴。朝廷有事,能想起來他,他出麵,人都信服。這樣,你就不用到處投機了。”
“是。”
兩人又說了許多,臨彆時,祝纓取出兩冊書遞給陳巒。
陳巒笑道:“你著書了?也是,應該出文集。”
祝纓道:“不是我寫的,我不會寫東西,隻會幫忙印些東西。這是兩個女子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