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鶴身為丞相, 事務纏身,沒有多少時間在四夷館停留。駱晟聽到他親口說要走的時候,心裡還是有點空落落的。他就像是一個特彆喜歡老師的差生, 既不想與老師分開,又不想老師檢查他的作業。
駱晟敬佩王雲鶴,哪怕這位丞相曾經下過安仁公主的麵子。之前駱晟做這個鴻臚寺,照本宣科, 自覺日子可以順勢過下去,議政的時候尚能保持從容。最近事務不知怎麼的就增加了,還引來了王雲鶴親自過問。他有點小慌。
累利阿吐不能理解駱晟這種情感, 他帶著些不舍地起身送王雲鶴出門。王雲鶴道:“幾乎忘了, 貴使墨寶可否惠賜?”
這話說得太客氣了,累利阿吐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親自去取了來, 雙手捧給王雲鶴:“能得相公指點,晚生求之不得。”
王雲鶴接了卷軸,道:“留步。”他的目光掃過駱晟和祝纓, 看著這一高一矮、一傻一精, 祝纓戳戳駱晟, 對累利阿吐拱一拱手:“國相留步。”拖著駱晟一同去送王雲鶴。
王雲鶴拿著卷軸又不急著離開, 在四夷館裡略繞一繞路。不出意外地,他看到了一些旁的使者。時至今日,四夷館裡已經住了十幾個使者。
祝纓一一給王雲鶴介紹, 遇到小邦,王雲鶴就隻說幾句溫和安撫的話。如西番這樣的大邦, 他也朝去坐了一坐。昆達赤第一眼及看到了他手上的卷軸,祝纓道:“相公,給我拿著吧, 一會兒給您送回去,我不會把累利阿吐國相的字畫弄壞的。”
通譯低聲翻譯了。昆達赤與祝纓也算有點熟了,問道:“丞相喜歡字畫嗎?”
祝纓道:“莫要多心,相公最是清廉。這是累利阿吐自己寫畫,請相公指點的。相公一向喜歡好學的人。”
昆達赤雖然對祝纓有一絲絲的鬼神敬畏,但是看到祝纓帶著王雲鶴去見累利阿吐他還是很生氣的!他在朝上見過王雲鶴,認得出來。他,一個王子,親自到了四夷館,這些日子有什麼朝廷上的大臣來見他嗎?沒有的!
對,少卿也不算小官了,但是丞相還是差得太多了。
丞相居然就去見累利阿吐了?他是王子,並不比國相身份低賤。
這事兒必須得爭一爭。
王雲鶴笑容可掬地說:“那也不是不喜歡彆的人,若有人有心向學,我也不能視若無睹呀。王子住得可還習慣?”
昆達赤嘴角抽了抽,勉強壓住了那點怒氣,道:“住都住了。國書已經遞出去了,接下來呢?咱們榷場的事怎麼辦呢?”
王雲鶴道:“這些都是細務,王子是親自議事,還是有能臣代勞?”
一般情況下,雙方辦理具體事務協調的人身份應該對等。
昆達赤自己也不太精通,指著一個老者說:“我的師傅也是我國大臣,他說,我要看著。”
王雲鶴也與對累利阿吐一樣的態度,說自己會回去讓人過來與西番人接觸。
昆達赤道:“那可快些呀,你們的新年就要到了。”
王雲鶴道:“當然。”
駱晟對昆達赤這個態度小有些不滿,認為他不如累利阿吐。
王雲鶴此時已不能不回去了,駱晟、祝纓二人又護送他回皇城,然後二人又回到了鴻臚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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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現在回四夷館屁用沒有,她是管著接待以及一些情報搜集的,與各邦的討價還價她沒這個權利。但是這個談判,她還是想跟著探聽一點消息的,她可不想隻當一個傳聲筒。
二人回到鴻臚寺,沈瑛又不在,駱晟問阮丞:“難道誰家又有訃聞了嗎?”
阮丞噎了一下,道:“大人說笑了,鴻臚寺有這樣的差使,豈有不稟告您的道理?少卿說悶,出去走走。”
“哦。”駱晟是個讓下屬省心的上司,答應一聲之後就沒彆的話了,示意祝纓到自己屋裡說話。
兩人坐下,駱晟道:“萬沒想到王相公會親自到四夷館去,萬一他要再想過去,子璋,四夷館你最熟,這事就交給你啦!”
祝纓認真聽了他的安排,也鄭重答應了,接著說:“您呢?”
駱晟很自覺地問:“哦?有什麼事要我做嗎?”他現在更關心嶽父家,但這個不太方便對祝纓說。
祝纓道:“除開已經抵達的使者,又有消息,還有十七個使團也在路上了,預計十二月底之前能到。此外還有兩個使團,要明年年初才到。這些看著雖然雜亂,但都不是大事。咱們依著舊例都能辦的。”
“還有不依舊例的?”
“榷場呀。雖然總有番國要提榷場的事,但是今年看西番與胡人都提到了,來的使者份量也增加了,這不是件小事。即便是戶部、太仆之類要與他們交涉,鴻臚寺也不能袖手旁觀,為他們當廚子、老媽子吧?”
駱晟有點遲疑:“以前沒做過,沒有舊例,隻怕不太方便。”
祝纓道:“現在開始做,以後就有了。”
駱晟還有點躊躇,祝纓又加了一把火:“這本是我的一點私心,不能白白吃了公主的飯。”
駱晟道:“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們夫婦是因子璋是可交之人,所以才……”
祝纓搖了搖頭:“不是永平殿下,是安仁殿下。長公主一向不弱於人,對我一個少卿示好,難道是因為我?”
駱晟嚴肅地道:“難道她找上你了?這事你不必管,我同她講去!我早對她說過,鴻臚寺的事情你比我明白,不用她催。”
“呃,不是……”
兩人往後倒了幾句,祝纓也知道駱晟為她攔了事兒,駱晟也知道祝纓想給他扒拉好處。駱晟不缺錢,祝纓就要給他扒拉點權,在這個新立太子時刻讓他說話聲量能大一點。駱晟搓了搓臉,問道:“當真可以?隻怕他們又不願意。”
參與談判,就是分權。
祝纓道:“我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今晚咱們去王相公府上,他這回可得給咱們一個說法。如何北地不寧,鴻臚寺接待使節之前竟不知道?哪怕要咱們隻乾接待的事兒,也得給咱們交個底。否則,前麵打得頭破血流,咱們還要笑臉相迎,豈不荒謬?咱們再以‘之前從未聽說累利阿吐,鴻臚寺也該知曉一些四夷的信息’為由,要求參與。鴻臚寺搜集四夷訊息,難道不是職責之內的事情?”
駱晟道:“就算參與其中,咱們又能做什麼?”
祝纓道:“先什麼都不做,就戳在那兒,看看、聽聽,看清了,討價還價的事情由著他們去做,咱們不爭這個功勞。隻要有一二拾遺補闕之舉,鴻臚寺也不算是個白去攪局的。”
駱晟在鴻臚寺這些年,以高深的“垂拱”功力,將鴻臚寺的許多事務都變得可有可無。祝纓也隻好多摟一些事回來。
駱晟道:“使得。”
兩人等到了落衙,又一起去夜謁王雲鶴。
王雲鶴白天就猜到祝纓一定不會消停,看到她又把駱晟拖了過來,樂了:“你還真是個閒不住的。”
祝纓有點陰陽怪氣地道:“軍國大事不能宣揚得人儘皆知,這個我是很明白。可是既要鴻臚寺接待,又不給句實話。前麵打得頭破血流,咱們還要笑臉相迎,豈不荒謬?”
“你們不是知道邊境有小股匪類麼?”
祝纓道:“相公莫要考我,看如今這樣子,哪怕是小股,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少吧?累利阿吐能有這樣的造詣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之前竟無從得知此人來曆。您知道什麼就彆逗我們的,告訴我們吧。”
駱晟趕緊跟上了一句:“也是為了朝廷和百姓。”
王雲鶴道:“你不是猜著了?政事堂是壓了一些軍報。”
“有多少呢?”祝纓虛心的問。就胡人與朝廷的關係而言,累利阿吐說得並不全是托詞。他們確實沒辦法約束到每一個部族的每一個人,邊境部族偶爾劫掠的事是有的。邊境報上來,朝廷知道了,再下旨斥一下胡人可汗。那邊再來個解釋。
很常見。胡使到京,也還是“依例”接待,也有當麵質問的,也有互相鬥嘴的。
祝纓要問的是“趨勢”,如果這種事情變得頻繁了、規模變大了,相應的策略就要改變。
王雲鶴將一張紙拿去給他們看了:“隻許看一眼。”
祝纓掃了一眼,見與自己猜的差不多,叩邊、劫掠變多了。但是紙上寫得比較模糊。北地離京城沒有梧州那麼遠,梧州兩千多裡,北地沒有兩千,隻有一千多。一千多裡外的情報,又涉及到完全統計不到的胡人,比較模糊。
駱晟也看了一眼,隻知道“變多了”。
祝纓趁勢以“搜集”為由,申請鴻臚寺也加入到談判中去:“原本會見番使都有鴻臚寺參與的,如今不過是回到原來的樣子。”
王雲鶴看著祝纓,不說話,駱晟額上有點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