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到家的時候太陽還老高, 府裡正忙著堆東西。項安、項樂兩個都在,看著院子裡許多箱籠。
祝纓大步走了進去, 兄妹倆迎了上前:“大人!家裡送東西來了。張彆駕留下了拜帖和禮單有禮物奉上。”
祝纓道:“這麼多麼?青君呢?”
祝青君從項安身後閃了出來, 她青衣小帽,一副小廝的打扮。雖穿著冬衣仍然顯得單薄,鼻尖紅紅的, 人比之前長高了不少, 算算年紀也來到開始抽條長個兒的時候了。她笑著上前,雙頰通紅:“大人!老師派我來的!老師讓我聽您的!”
祝纓道:“進來說吧。”
一行人到了廳裡坐下,祝纓道:“給她再拿個手爐子。吃過飯了嗎?”
祝青君笑著接過手爐子,打了個噴嚏又吸了吸鼻子,說:“吃過了。家裡都惦記著大人。老封君和老封翁說, 家裡也有進項, 叫您在京城彆舍不得花用。”
祝纓站起來聽了, 坐下來之後才問:“家裡怎麼樣了?怎麼派了你來?他們呢?”
祝青君如今不過十一歲,就要奔波三千裡,這是很不正常的。當年蘇喆她們幾個是跟著祝纓進京的,一路有祝纓照顧有仆人伺候。祝青君的情況明顯與蘇喆不同,祝青君不是有丫環老媽子伺候的嬌小姐,看這打扮、聽這話音, 這是當個成年人辦差,乾著押送的活。雖然有項家幫忙照看,她這一路也絕不容易。
祝纓並非輕視小姑娘不能做事, 而是懷疑:“大姐怎麼會讓你這樣上路來了?”
祝青君把手爐子放到小幾上,從懷裡掏出信來:“老師都寫在這裡了。一郎和三娘家也有信送來的,路上有他們家人照應。我們跟在彆駕的糧船後麵來的,路上沒遇著什麼事, 都很安全的。”
項樂道:“是,我們的家書已經拿到了。”
信很厚,祝纓打開信來掃了兩眼,抽出一張單子來,對項安道:“先將東西收了吧。”
她在梧州老大一片產業,張仙姑與祝大這輩子終於這樣的“家業”兩人非常用心,又想她現在帶了一十來個仆人,在京城花用很大,過年要送許多禮物,也收拾了些財物想托人捎過來。花姐正好有事要同祝纓講,就派了信得過的祝青君跟著押送來了。
她們知道京官的俸祿,米夠自家吃了,主要是錢不夠。此外又有一些梧州的特產之類,裝了好些箱子,如今都堆在了院子裡。
項安得令,帶人去清點了財物,都在家裡收好。
祝纓對項樂、項安道:“你們收到了家書,拆閱一下看家裡有什麼事,合計合計,張彆駕一會兒要來,有什麼要請托的事情,都準備好。”
項樂與項安忙說:“是。”他們家問題不大,但是祝纓肯問這一句,一人心裡都很感激。對望一眼,兩人到一邊商議事情去了。
祝纓對祝青君道:“你隨我來。”
兩人到了書房,祝纓仔細地看了一遍信,越看越沒了表情。看完將信放到一邊,詢問梧州的事情:“家裡不大好麼?細說說。”
花姐的信裡寫了派祝青君來的原因:彆業裡需要侯五與杜大姐,其他人上京路也不熟。花姐自己身上有個官職,走不開。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情況不太好,必須得有一個信得過的機靈人來送這一封信,還要口齒伶俐。這姑娘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腦子夠使,心地也好。現在官話說得也溜了,自己手上也沒有更合適的人派,隻好派了她來。
且花姐認為,祝青君在自己這裡不如在祝纓身邊能學到更多的東西。“資質一般的孩子跟著我學些醫術也算我積德行善,青君如果隻是跟著我就耽誤了,她不該學我,她有天分,她應該像你,她不比男人差。本就是你把她帶到了人間,現在我再把她還給你,你給她一身衣裳,教她像你一樣。她不會比男子差,彆養得像我一樣沒用。”
梧州現在的情況是,各方都不滿意。於花姐,以前她隻要用心辦好番學,再給人義診、帶好學生,為人解病痛之苦,兼顧好祝纓家裡,忙雖忙,但充實。現在不同了,她得學會勾心鬥角了,刺史府也不知道是為了避嫌還是彆的什麼,第一是對女官女吏視若不見,想聽點兒訊息都得設法打聽了。花姐還是常駐番學的,小江是每天都在刺史府裡的,日子更難。
張仙姑猶豫再三,同花姐商議,將小江也認做“養女”,多少給點兒庇護。張仙姑讓花姐寫明因果,再捎句話:要是在山下過不下去了,就讓她們也到山上來住,行不行?
祝家莊的情況比彆的地方好些,因為是祝纓的產業,新刺史也不好多說話。祝大和張仙姑的身體還算過得去,除了祝大真的“舊傷複發”不時會疼痛,日子還過得下去。但是一人看花姐番學不順,也都高興不起來。祝大還問花姐能不能回來彆業裡開學校算了,不給那個破刺史乾活了,看他的學校還開不開得下去!
再有巫仁,本是有謀取職位的意思,但是不幸新刺史有個年輕的隨從看上了她,本想求娶。巫仁也不含糊,說了八字的事。新刺史聽說便不再理會了。本以為此事作罷,哪知對方也十分乾脆,說既然不行那就不成親了,先一塊兒住著也行。無奈之下,王芙蕖求到了花姐,花姐就提議讓巫仁去彆業裡住。這才算保下了巫仁。
第一是對內三縣的“風氣”,新刺史認為不能凡事都講“賺錢”,還是需要“民風淳樸”的。商人多了,地方就不那麼安靜太平,這樣不好。
他對商人不像祝纓那麼禮貌,管得還很嚴,尤其是糖。糖是梧州的一大產業,且越做越大,他盯緊這一稅源,恨不能從頭換到腳,動輒規訓責罰,需要他回護的時候他又認為商人是故意多事,並不肯管。外地進貨的商旅因而不便。又因有這樣的傾向,官吏盤剝起來手就重,弄得商人不喜。而糖坊多半與本地士紳有關,士紳也不太高興。
又對官學抓得很緊。這本是件好事。但是他與祝纓風格又不同,祝纓是不停地考試、選拔。這一位的手又鬆了一鬆,一些士紳家不夠格的孩子又被他放了進去。官學的質量下降了。
第三是對外五縣,新刺史不知道為什麼對外五縣的興趣非常的濃厚,提出想進山裡轉轉。但是不幸遇到夏季大雨,山體塌方把路給砸斷了,到現在還沒修好。估計這輩子都修不好了。路一旦修不好,貿易就受到了影響。新刺史又挑選了幾個商人進山,半道被狼追過八個山頭,從此再也不敢進了。梅校尉氣得破口大罵。
祝青君是帶著任務來的,祝纓問什麼她就說什麼:“新刺史不好。他眼裡根本沒有人。我跟著老師在刺史府裡看過他兩次,他說話總是繞過咱們。江娘子說話他也不聽的,凡女人說話,他都笑得像笑話兒。對了,還有番學裡,蘇家小妹也被氣著了。”
“她?她又怎麼了?”
祝青君道:“新刺史又說,番學的學問太淺了,必要他們攻讀聖賢書。又說番學裡教醫術浪費了,從沒聽說單開一個婦科隻讓女孩子讀的,男人也可學婦科,不必拘泥於隻要女生,男郎中一直乾的挺好,好郎中都是男的。
女孩子讀書也不合這樣讀,沒有開學校給女生讀的,要咱們山裡選些男子來讀書。說官學從來沒有收女學生的,有了女學生又要為咱們單開一處宿舍,若沒了女生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事兒了。還要蘇家小妹‘懂事些’,勸說阿蘇縣編戶,他就許蘇家小妹讀書。蘇家小妹氣回家了。要不是阿蘇家有事走不開,她都想上京來找您了。”
祝纓又問巫仁的事,祝青君道:“她家好生氣的,王娘子哭了好久,也不去番學裡了。孟娘子也走了,她家裡事兒又忙,應付不過來了。”
“她兒子不是能頂事了嗎?”
祝纓青君道:“新刺史總好查問街麵是不是太平,又問有沒有違法的事情。他一問,底下的人就三天兩頭的找茬兒,孟娘子隻好回自己家幫忙了。兩位娘子那麼用功,可惜了。”
孩子終於找到了能撐腰的家長告狀了,祝青君告訴了許多,最後忍不住道:“我打從寨子裡跑出來,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祝纓又問山裡的情況:“交易還能做得下去麼?”
“變得難了,咱們莊子上往來的客人也少了些。不過大家夥兒都有事忙,又開荒種地,也不比那個差。彆人就苦了。蘇家小妹說,新刺史就是故意的,好叫沒得交易,困死外五縣好就範。她們偏不如他的願!”
祝纓一一聽了,末了,說:“我都知道了,你先休息吧。阿銀,你帶青君去休息,給她找兩身衣裳,這衣服還是薄了些。家裡要是沒有合適的,就去外頭或買或做。”
祝銀與祝青君認識,高高興興地拉著祝青君去安頓:“大人,項家的人三娘她們安排,咱們家的人,是不是安排在府裡?”
祝纓道:“你安排吧。”
“哎!”
祝青君又對胡師姐行了個禮,才跟祝銀一同離開。胡師姐旁聽了這一套話,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祝纓在梧州的時候,日子眼見的好,現在這個……
她小聲地說:“大人,接下來怎麼辦呢?”
祝纓道:“涼拌!去把那幾個叫來,我再問一問。”祝青君是個聰明孩子,但是年紀擺在那裡,如今又是在花姐身邊,她能接觸到的人不算太多。祝纓需要再問一問與她同來押運的人,這些人生活更貧苦一些,見識到的是更多的普通人。
過不多時,幾個押運財物的人也過來了。祝纓一一詢問,發現與祝青君說得差不多,普通人生活甚至要更差一點。“跟著老封翁、老封君還好些,沒個靠山的就更難了。以往,街上官兒差役都還客氣,如今沒隨手打人可也不客氣了許多,愛搭不理的。新來的更是鼻孔朝天!捐稅也加了。也不怪官差們不肯做事,他們的許多用項都蠲了。他們也提不起勁兒來了。隻好拿百姓出氣。”
祝纓讓他們下去吃飯休息,又讓每人再撥一套冬衣。回報的人一個頭磕了下去:“見著大人,小人可算又過上人的日子了。可他們在梧州的人,又該怎麼辦呢?”
祝纓道:“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又問隨從祁泰回來了沒有,如果回來,今晚讓他不要安排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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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單說祁泰,是因為張運留了帖子,晚上要來拜訪。祁泰正可做一個陪客,不說話也行,坐著當擺設。
祁泰從皇城裡回來,聽說祝纓這裡要請客,請的是張運,便說:“使得。”換了身衣服,到祝纓麵前來了。彼時項樂、項安也回來了,祝煉也從鄭家的家塾裡回來了。
祝纓與祁泰才換下了官服,吩咐了飯菜,張運就登門了。祝文搶先到堂上來說:“大人,張彆駕還帶了幾個人過來,都是年輕書生。我認識得裡麵一個姓鄒的是以前的學生。”
祁泰道:“還好家裡飯菜還夠。”
祝纓道:“你隻管吃,彆人的不夠,你的也是夠的。”
祁泰道:“好。”他也不打算多說話的,酒菜管夠,很好。
祝纓對祝煉道:“你與一郎將人請過來吧。”
祝煉與項樂於是出去,項安問:“那我避一避?”
“不用。”祝纓說。
看到人走近了,祝纓才起身,到門口等到了張運,也看清了他身後的幾個人。四個學生打扮的人,她都有印象。但是隻有鄒進賢一個是以前的官學生,另外三人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這三人家境都不錯,也是州內大戶,祝纓認識這些人家。
張運與祝纓先見了禮,四個學生都帶一點小激動地拜見祝纓,祝纓道:“進來坐,邊吃邊聊。”
她家裡還是沒有舞樂,但是酒食豐盛,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賓主坐下,祝纓先是慰問他們一路辛勞,幾人道謝。祝纓又問張運向皇城裡各部報了到沒有,張運道:“已經去了,裡頭說如今事忙,也不知道要排到何時。”
祝纓道:“哦,東宮與永平公主家做親,他們確實忙呢。”
張運的本意,乃是想請祝纓代為關說好過關,祝纓卻不接這個話,隻與他閒扯家常,先是讓給張運等人上酒:“你們都能飲酒嗎?長途奔波,飲些熱酒解乏,不擅飲的也不妨,我這裡還有熱奶茶。”
他們都說喝酒,祝纓就讓繼續溫酒,然後問一些梧州的情況,什麼今年收成如何,又問他帶這四個人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貢士。
張運忙說:“正是。鄒進賢雖是官學生,但學問也好。刺史大人便點了他們四個,使我與他們同行。”
這一條張運認為也是需要祝纓的門路的。雖然每年各州都可以貢士入京,數目不等。但不是說州裡推薦了到京城就一定能有官做的,貢士們不但要經過一次考試,還要排隊等官職。考試答卷太差的,州裡還要受責問,問刺史是不是瞎。即使通過了,也隻是有一個做官的資格,等多久才能有實職也不一定,還得自己活動。因此京城滯留的貢士也不少。
但是祝纓就不一樣了,凡她帶出來的,必有把握給個官職。壓根不用排期等空缺。
祝纓依舊不接這個話,還是與他話家常,詢問梧州的情況,又問幾個學生的話。鄒進賢的情況她知道,另外三人以前是學問不怎麼樣的,現在成了“貢士”,未免誤判了他們,出言考一考、套一套話。
一問之下,發現他們與之前也沒什麼長進,看衣服也是學生樣。祝纓就問:“你們也補進官學了?”
學生答:“是,大人離高升之後,官學裡又缺了幾個,新使君檢視名籍便命學生們補入了。”
難怪,不是考進來的。
祝纓對下麵擺一擺手:“怎麼不給他們繼續斟酒呢?”眼看著學生們又喝下半壺,順便問一問學校內的情況,她說話十分的和氣,有意套話,學生哪經過她的手段?一壺半下去,嘴也沒了把門的,舌頭也大了,說了一件事:“旁的都好,就是番學生有些討厭。”
“哦?怎麼說?”
幾個學生七嘴八舌:“蠻夷出身還那麼傲氣,夜郎自大!咱們與他們打了一架,使君還訓斥了大家。”
張運忙說:“使君也沒有偏袒哪一個,兩下都罰了。番學生裡有些個日後是要接著他們父兄做縣令的,難免桀驁不馴一些。使君內心與大人一樣,也是愛護治下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