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說了一句:“我是阿蘇縣的蘇縣令派來的, 我叫巫星,奉命前來求救。”說著,掙紮著從懷裡摸出一個牌子來。
祝文一手持刀, 右腿小心往巫星身邊探了探、半側蹲著,另一隻手接過了牌子。牌子是阿蘇家的令牌,祝家人都見過。
祝文還刀入鞘,對府內做了個手勢, 裡麵出來兩個人, 將來人架起。祝文自己走出府外,來到府外的街上看了一回, 沒看到有人追蹤過來,又做了一個手勢:“帶進去。”
他將刀半抽出來, 守在門房, 讓另外一個同伴:“你快跑過去稟報大人。”
祝纓帖子送走,拿起範、張二人繳上來的記錄從頭研究累利阿吐。翻不幾頁, 便有人來報:“大人,阿蘇縣派人來求救。”
“帶進來。”祝纓不慌不忙地說。蘇鳴鸞早些時候已經知會過她了,祝青君一場病都好了, 阿蘇縣的人現在才來已經算到得慢的了。
很快,巫星被帶了進來。祝青君多看了他兩眼, 往一邊退一退,轉過一根柱子,出了書房去尋個銅盆打水。她兌了一盆溫水端了過來, 巫星正將一個厚厚的扁布包給祝纓:“都寫在這上麵了, 縣令說,請您先過目。”
祝纓看到祝青君端了盆過來,說:“你先洗臉吧。”
巫星點了點頭, 他與巫仁沒有什麼關係,姓巫是因為他是阿蘇家大巫的血親。阿蘇家成了阿蘇縣,蘇鳴鸞有了“蘇”這個姓,大巫這一支就姓了“巫”。“星”是他的本名,他親娘的特長是看著星星占星算吉凶,是祝家的同行。
解開了包裹的粗布,裡麵是一個奏本以及一些信。祝纓先看信,最厚的是蘇鳴鸞的親筆,大意:
這個破刺史真是完蛋,咱們不跟他玩兒了,我們五個人已經商量出主意了。我們寫了五份內容差不多的奏本,每份都是五人共同蓋了印,分五路送到京城。奏本您給看看,要是覺得我們寫得不好,您給改改,再讓人謄抄一下。有什麼我們辦得不周到的地方,您隨便調整。山雀家的也派了他的兒子出來,作一路。我本想派小妹上京的,現在局勢不妙,我隻有這一個女兒,不方便。等到梧州的事態平息之後,再讓她上京找您去,您要是覺得這樣不合適,也請給我一個回信,我好安排小妹。
彆業一切都好,姑姑她們去了彆業,我看比在山下更自在。對了,山下商路受阻,好些東西依賴彆業的作坊產出,大家的生活沒有受太大的影響。當然啦,肯定是不如以前。不過沒什麼,咱們怨的是現在那個完蛋刺史。
最後鄭重寫了自己近來的一些體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給祝纓交作業的時候。“當年您讓我的眼睛裡要有天下,我當時以為您說得太大了,我連自己家都還沒弄好,天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終於是明白了,今天遇到的事情,如果是以前,我們能做的也隻有與山下起衝突,互相殺傷一些人,再互相無可奈何,山裡依舊閉塞而貧窮,山下刺史並不會嘗到什麼苦果。現在不一樣了,我會寫奏本了,我們知道上京的路了,可以讓自己少受損失把不喜歡的人趕走了。不管與那個朝廷有什麼恩怨,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蘇鳴鸞還有些話沒寫在信裡,因這一件事,五縣更團結了不說,更因她的主意明白,在五縣裡她說話的份量更重了。
此外就是郎錕鋙等人的信,內容大同小異,態度都很統一:這事兒就拜托給義父了,您怎麼安排都行,咱聽您的。我們想要這個刺史滾,新刺史彆多管閒事。
郎錕鋙與蘇鳴鸞是自己寫的信,喜金、路果、山雀三人年紀大,學得慢,話會說一些,字不大會寫,是由子侄代寫。
其中山雀嶽父的書信筆跡是林風的,前半截是山雀嶽父的口氣,後半截是他自己的口氣。大意:義父,我來了!
祝纓再看奏本,蘇鳴鸞不愧是五縣裡跟她學習最久的人,奏本寫得有模有樣。起手先給皇帝歌功頌德,然後是請皇帝給他們做主。接著是具體的控訴,包括但不限於:欺淩各部,侵奪各部的祖產、奴婢,將縣裡選派的番學生逼出學校,害得梧州山裡生出異象——通往山外的路斷了、野獸白天跑了出來,白翎子野雞都往西飛了,追都追不上,所有靈芝一夜之間全都枯死了,沒了!
中間插一段蘇鳴鸞特彆的委屈:當初我可是“首倡”接受羈縻的,幾年了,我的稅也沒少交,也沒給山下添亂。我進京還受到了陛下的接見,現在什麼意思?是說我一個女人不配了是嗎?還是說,外番的女首領心向朝廷就是自尋死路?陛下您給個說法。
最後說,新刺史太狠了,我們可太害怕了,於是派了五路信使,希望老天爺看在我們可憐的份兒上能讓其中一路能夠到達京城吧。要是老天爺不可憐我們,非要斷了我們與陛下的情誼,那就是天意了。我們仍然記得上京時見您,您給的豐厚賞賜,我們的子女也記得您的慈祥和藹。
嗚嗚~
祝纓看過之後笑了,問巫星:“其他人呢?你們什麼時候動身的?”
巫星已洗了臉,看得出還有一點累,但絕不是馬上就能拉出去埋了的樣子。他已喝了一大碗的奶茶,悄悄對祝青君挑了個大拇指,祝青君點了點頭,收了盆拿出去。
巫星道:“彆駕大人動身之後不久我們就動身了,沒敢超過他們。一直穿山外的衣裳,裝成一夥商人,離京城二百裡地,我們才換回舊衣裳,分開進京。咱們縣令說,幾個人往不同的地方去。我往府裡來人,山雀家的小子先去舊宅再過來,塔郎家的去會館,對了,另外兩家的人就到大街上大哭幾聲。”
祝纓道:“他們在你後麵多遠?”
巫星道:“也不太遠,山雀家的小子快一點,可能快到了舊宅,其他幾個慢一點,是有意錯開的,免得同一天到了太不像。”
祝纓對胡師姐道:“你帶兩個人去老宅,迎一迎林風。”
胡師姐心向著梧州人,忙說:“是。”
祝纓又安排項家兄妹去城門、會館等處等著,等到宵禁的時候就回來,明天再去等。然後對巫星道:“你收拾一下,隨我來。”
“是。”
祝纓又對祝青君說:“你在家裡等著,萬一有人女官來說,是我下的帖子請她們過來的,你就招待她們。如果她們今天不來,你就自己看書。”
“是。”
祝纓去換了一身官服,命祝文準備好馬車,帶著巫星鑽進了馬車:“走。去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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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皇城門外,祝纓對巫星道:“你且在車裡不要出來,等我叫你再露頭。”
巫星緊張地問:“要是告狀,我才洗了臉又吃了東西,衣裳還被青君那丫頭撣了土,是不是不太像長途跋涉的?是不是還不夠慘?”
祝纓上下一打量,道:“等進去了就把鬥篷除了,穿得單薄點。”
“哎!”
祝纓拿過奏本,大步進了皇城。駱晟不在鴻臚寺,祝纓拿奏本徑直去了政事堂。這個時候是皇帝在後宮裡休息而兩位丞相已經將一天大多數的事務處理完畢,準備落衙的點兒。看到祝纓進來,施鯤驚道:“你?與外番的約不是已經簽了嗎?難道有變故?”
王雲鶴也放下筆,看著祝纓不太好看的臉色。
祝纓道:“下官慚愧,一時沒看著,梧州出了點小事。”
施鯤問道:“梧州彆駕……張運是吧?不是才來敘職?我才看著吏部上報,說梧州今年不錯。之前怎麼沒聽你說起?”
祝纓道:“相公請看。”將蘇鳴鸞的奏本拿了上去。施鯤越看越生氣,看完拿給王雲鶴。王雲鶴看完之後先問祝纓:“信使何在?”
祝纓道:“剛剛到了我家裡,我不敢耽誤,給帶來了,人就在宮門外。”
王雲鶴與施鯤對望一眼,派了一個録事,道:“去帶人進來。”他批了個臨時的條子,録事拿了,祝纓道:“我與他同去吧,人受了點兒驚,不認識的人他或許不信。”
王雲鶴嚴肅地點了點頭:“去吧。”
五縣“獠人”哪怕不是“反叛”,隻是不肯再受羈縻也夠朝廷難受的了。祝纓與録事出去,將巫星帶了來。進門後巫星除去鬥篷,露出裡麵衣服。
祝纓道:“這是施相公、這是王相公——那兩本文集就是他寫的。”
巫星用帶著口音的官話拜見二人,二人打量他一回,也瞧不出什麼破綻——他的長相裡帶著“南相”,口音也對,這身裝束也很貼合。二人命他起來坐下。
施鯤問道:“你是梧州人?哪一家的?”
巫星道:“我是阿蘇縣派來的,不是冒充的。我第一次上京,他們路熟的人沒來麼?看來路上是遇到事情啦。”
王雲鶴問道:“其他人?”
祝纓道:“據說,他們一共有五路人,我隻遇到他一個。已經派人到城門附近、梧州會館、寒舍舊屋那裡等著了。林風隻要到了,左右脫不了這些地方。就算去四夷館,那裡也會很快報來的。”
施鯤道:“又有這幾處什麼事?”
祝纓苦道:“他們哪到過京城?隻有一個林風,之前覲見過陛下,他今年也不到二十歲,記不記得清路也不好講。如果他安全抵達,這些都是有可能去的地方。”
王雲鶴嚴肅地說:“如今是什麼時候你該清楚,事情不能鬨大。”
“是。”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又詢問巫星:“梧州發生了什麼?”
巫星的眼眶濕潤了:“他太壞了!要奪咱們的人和地!山下人家裡做官的,還不用交稅、還有自己的地呢!我們縣令的人口和土地,為什麼都要交給他?”
“誒?”
施鯤溫言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巫星用力搖頭:“才沒有!他說準了,要把咱家有的全都記賬上給他。三年過了,該著輪流做長史和司馬的。他收了原來長史和司馬的官印,沒說誰能做新的。問他,他裝得跟個神仙似的笑著搖頭,他的狗腿子說,咱們沒有功勞。要功勞,就是交出人口和土地,換他給朝廷上書。太欺負人了!”他越說臉越脹紅,抬手恨恨地捶著自己大腿。
王雲鶴與施鯤稍一猜測就明白了七、八分,官員的這種心思他們很清楚——政績。兩人肚裡罵了臟話,這事兒地方官員乾得出來。他們當初對這個人選也是用過心的,看一看過往的履曆,無論是教化還是人口戶籍賦稅,都還可以。也沒有士紳告過狀,風評也不差,未見激進冒險。
但是梧州情況特殊,他沒把握好。或者說,到了那個地方之後,看到底子打得好又有施為的條件,一般人很難忍得住不“更進一步”。
再看一眼奏本裡的措詞,最後一段意思挺明顯了,如果處理不好,最低是個拆夥,更嚴重的後果也不是不可能,這事兒得跟皇帝報告一下了。
祝纓道:“長史和司馬的事倒還好,前陣子想起來這件事,鴻臚寺行文給了吏部,吏部已經發文過去了。”
王雲鶴道:“那也延誤不得!就是這些自作聰明的……”
“蠢材。”施鯤不客氣地說。
王雲鶴道:“你們且留一留,施公,此事不能瞞著陛下。”五路,還有四路呢,萬一哪一路跑大街上嗷一嗓子,說朝廷貪外番的土地人口,好說不好聽。
施鯤道:“你去。”又讓祝纓和巫星就在政事堂裡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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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跟太子吃飯,太子雖然過得委委屈屈,一切總算開始慢慢變好了。他也學乖了,晨昏定省不說,必要尋機會與皇帝討論一件大事——他長子的婚事。
父子倆飯桌剛開始擺,王雲鶴帶著奏本來了。皇帝道:“今天是你值宿嗎?”
王雲鶴:“是。”
“什麼事?”
王雲鶴如此這般一說,皇帝的臉耷拉了下來,顯得十分陰沉,藍興對著樂工一擺手,音樂停了下來,太子心裡開始打小鼓。
王雲鶴道:“據臣猜測,是彼操之過急。應當是想將羈縻編戶入籍,卻又沒有安撫下諸部。講究男女大防,卻又疏忽了轄下的實情。”
皇帝便問:“五路使者?”
“到了一路了,其他的,祝纓報說已經派人搜尋去了,臣以為還須京兆也上心。或再派人出京往南方的驛路守候。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祝纓呢?他是怎麼乾的?怎麼梧州亂了?”
王雲鶴道:“他倒一直兢兢業業,他在時梧州還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