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到了鄭侯府上,如今這座府邸裡大部分的訪客是來見鄭熹的,鄭侯反而要閒一些。客人也分等級的,有些得等到主人家吃完了飯,才能得見。有些是能得到主人家邀請一起吃飯,吃完飯還一起說事兒的。
祝纓屬於後者,不但是她,連她的隨從都被招待了到旁邊吃飯。
祝纓與鄭家人一吃飯,鄭熹把她的位子給安排在了鄭川前麵。鄭川笑著給她讓座:“三哥比我年長,就該坐在這裡的。”祝纓看著他,餘光看到了他下首的鄭家二娘。
這小姑娘也是她選在今晚過來的原因之一,小姑娘年紀也不大,與駱晟的女兒年齡相仿,還是關係淺淺的閨閣朋友。之前不知道鄭家與太子背後有聯係,皇帝把駱家女兒許配給歧陽王等於是打劫了鄭家的後座。而自己給東宮、公主圓了這一場,難說鄭家心裡會不會不舒服。
這事兒也太寸了!
所以她不等明天就來了,隻要她過來,不說話也是一種解釋。
鄭家全家都沒再提這件事,鄭侯說:“你就坐下!”
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鄭侯要說的也不是什麼大事:“上回看你騎馬來,那馬也太老了!新年再騎老馬,看著不像話!”
祝纓騎的馬還是鄭侯十多年前送的,現在確實有些老了。祝纓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但是梧州不產這種好馬,她原是計劃在與西番、胡人的貿易中弄些良馬的。近水樓台,不用白不用。自己不出麵,還有蘇佳茗、項樂、項安等人呢。
鄭侯居然注意到了!祝纓麵上微愕,安靜了一小會兒,才說:“哎。”
鄭侯高興地說:“在外辛苦十幾年,回了京城,就要留意自己的生活啦!就是王相,他該有的排場也是有的。不要自苦。”
“是。”祝纓恭恭敬敬地回答。
接下來的氣氛就分外的溫馨,大家說著接下來要過年,郡主等人關心祝纓家裡。祝纓道:“今年父母不在身邊,不免憂心,要說我自己,身邊的人倒也不少。”又說林風也在自己家,過年的時候也帶他過來拜年。
一餐飯吃完,鄭侯也沒有彆的囑咐,就拖著她去看馬。原來,鄭侯要見她,就是要給她送這件東西。祝纓道:“這怎麼好意思?連吃帶拿的。”
鄭侯道:“嗯,在鴻臚,又與胡人打交道,還能少得了好馬?以後你想要,我也不給你啦。這是為著過年體麵。”
“哎。”
祝纓大方地收下了鄭侯給的良馬,尋思著新年須得再給鄭侯府上多加一些年禮。虧得家裡讓祝青君給她多捎了一大筆錢來,否則京城生活還真是緊巴巴的。
她都盼著與西番、胡人的貿易早點開始了!
出了鄭侯府,祝纓騎上新馬,慢慢地攏著馬往家裡走。回到家裡,又翻出一些南貨,添進了給鄭府的年禮裡。她收到的年禮中有一部分是梧州人通過會館的渠道給她送過來的,其中不乏她已不怎麼采購的珍珠。
今年,她又添了一處要送禮的地方——永平公主府,得給兩口子各備一份。此外,沈瑛是她同僚,拜帖和標準的京城流行的四色禮物得送。竇尚書等人現在打交道也多了,也得送。略一思索,吏部尚書姚臻家也不能忘了。溫嶽等還留在京城的舊友,以及近來接觸已變少了不少的金良家,禮物隻有添、沒有減的。
凡此種種,不能一一記述。
與禮物要一同辦的是寫拜帖,許多泛泛之交,不送禮也要有拜帖。譬如今年到京的刺史中的熟人們,陳萌今年就沒來,在陳府裡見過的吳刺史倒來了。各州按上中下之彆,官職的設置也小有不同,上州一個刺史拖著彆駕、長史、司馬,輪流上京,下州刺史就隻有彆駕、司馬,沒有長史。周期不同。
祝煉從鄭家的家學裡放假一回來就被抓著寫帖子,範、張二人才做了官並沒有得到回鄉探親的待遇就被祝纓抓著去鴻臚寺乾活。好不容易放假了,祝纓又說:“你們遠離家鄉,今年就到我這裡來一起過年吧。”
二人正高興著,又被祝纓抓了來寫拜帖。
祝青君也不能幸免,尼師等人是祝纓的舊識,連同武相、崔佳成等人,也都要有拜帖。
隨從之中有字寫得好的,也有字寫得不好的。寫得不好的就去看大門,寫得好的也被抓過來照著格式抄。
一家子上上下下抄了好幾天,才將這拜帖寫完。
除夕夜,阮丞十分識相,沒給祝纓排值班。祝纓就在家裡擺開了年夜飯,將門戶鎖好,帶著所有人在前麵大廳裡吃年夜飯——人員之多,是以前所沒有的。不但有常住府裡的,還有會館的王娘子夫婦、外麵開鋪的蘇佳茗、來送信而未歸的巫星與打算長住的林風等人。
祝文、祝銀作為男女隨從的頭兒,帶著隨從們敬“酒”。廚娘李大娘母女本在蒸籠裡給自己留了幾樣自己愛吃的菜,將主桌上的飯菜上完就想躲進廚房裡母女倆自己吃吃喝喝自己過年。又被祝銀拉了過來,口裡說著:“灶下得有人看著。”
又從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身份可以與主人家一同宴飲。
祝銀道:“你不知道,咱們大人與彆人家的規矩不一樣的。這樣熱鬨。你那灶下要是不放心,先在這席上吃飽喝足了,你再回去。”
祝青君也提了隻酒壺過來,笑道:“大人常說,一年到頭,總得有個安生的時候。來吧。”
李大娘驚訝地隨她們上前,卻見祝纓也不挑剔,還囑咐她:“要是覺得不自在,你們回房去吃也無妨。為的是舒心。”
李大娘一向知道祝纓規矩嚴但對下人極好,心又細,但是與祝纓打交道的時候並不多,心中仍然忐忑。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周圍的人興趣很好,漸漸有人劃起拳來,又有人用她聽不懂的語言的調子唱起了悠長的歌兒,拉著女兒回廚房去了。
到了廚房,外麵又放起鞭炮來,她們也睡不下,又有點後悔:該留下來一起熱鬨的。
想起來主人家也在場,又有一點猶豫。
直到祝纓因為明天要早起進宮朝賀,所以大家散了去睡,李大娘是沒能睡實了。惹得女兒取笑了她一句:“我說留下來,娘偏不,這會兒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李大娘的腳在被窩裡踢了踢女兒:“去!”
她女兒將被子裹裹緊,朝著被窩裡的一個小湯婆子湊了湊:“彆動呀,進涼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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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朝賀等事自有禮儀,不必細言。祝纓留一隻眼睛盯著外番使者之類,直到儀式結束,沒見著出意外,這才放心。
皇帝也很滿意,林風在諸番之中排位靠後,輪到他的時候皇帝已經有些倦了。但聽到梧州猛族使者的時候,他還是將哈欠吞了!
林風用的是比較能聽得清的官話,向他一陣歌功頌德。林風其實不喜歡皇帝,不過不妨礙祝纓讓他背了一段百來字的話。
皇帝讚許地往祝纓處看了一眼,沒看清,他抬手揉了一下眼,又很快放了下來。心道:老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從大殿再移到東宮,東宮比起大殿顯小。人是一撥一撥地進,鴻臚寺、禮部各有一人隨著番使入內。
然後是皇帝賜宴之類。
過了新年又是燈節,燈節之後各番使者陸續離京。駱晟家中事急,由於不用準備新府,婚期就定在了三月,他本就垂拱,現在更是將一應事務交給祝纓打理。祝纓也沒讓他失望,他隻需要在一些送行的場合按時出現就行,庶務都不用他來操心。
祝纓也如之前說的那樣,減少了去公主府的頻率——她正盯著梧州方向來的信息。
巫星與另外三路一共四路人出了正月都被她打發回去了,祝纓讓巫星再捎一封信給蘇鳴鸞,信中不是拒絕讓蘇喆上京,而是寫了一些注意事項,讓蘇鳴鸞送女兒上京前都準備好。
算算日子,項安此時應該到梧州了,希望她在路上不要生病受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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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算得很準,就在她念叨的時候,項安到了梧州。
項安到梧州之後並不聲張,她先將一同南下的仆人留在城外。自己到州城去找花姐,在花姐那裡悄悄住下,再往自家作坊、鋪子裡轉了一圈,又到街上看了一看。接著,她扮作花姐的仆人,隨著花姐施藥義診。
花姐這次的義診與以往不同,以往選處屋子,或是借個藥鋪,或是在番學裡,打掃乾淨了,讓病人過來看病。這樣效率高、看得快,煎藥也方便。
這一次她是上門巡診,項安跟著花姐走了許多人家。本地士紳人家,沒有她們不去的。花姐又順路看了一下她之前的學生王芙蕖以及孟娘子等人。
接著,花姐進山,項安也跟著去了,他們先去福祿縣,再過阿蘇縣,在彆業裡停留幾天之後,從塔朗縣回來。回來的時候,隻有花姐帶著幾個女學生了,項安悄悄地留在了塔朗家的大寨,等花姐走了一天,她才動身,走小路插入官道,與仆人會合之後到了驛站,做才從北方回來的樣子。
再從驛站回到梧州。
三月初,禦史抵達梧州的時候,項安與花姐已經將梧州境內串連完了。隻有新刺史等人還不知道,她們已經將坑挖好了。
這一日,新刺史帶著下屬迎接禦史,禦史風塵仆仆,兩下都拿場麵話寒暄。
寒暄畢,新刺史說一句:“禦史遠道而來,還請裡麵奉茶休息……”
話音未落,斜地裡衝出來一個中年婦人,一臉淚痕地撲到禦史麵前跪下:“青天!青天!可算見著天了!求青天為民婦做主啊!他!他們!將小婦人的女兒逼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