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載著魯王等人一路回到大理寺, 直奔大理寺獄。獄丞們已經督促著獄卒將裡麵打掃乾淨,將之前的幾個不太重要的囚犯換了囚室,騰出一整片的囚室來預備關押魯王謀逆案即將入住的嫌犯。
男女獄丞都在門口相迎, 祝纓打量了一下這個熟悉的地方,十幾年沒過來, 它更有歲月的意味了。
祝纓道:“現在隻有男囚,來, 這幾個人都要單獨關押。從現在開始,不許放一個生人進來!除了辦案之人,自己人也不許放入。”
獄丞道:“是。”
他已經打掃好了房間了, 魯王的單間是最大的,當年龔劼就住這兒。然後是段琳、周遊、段嬰,周遊手下的禁軍小軍官統統關進一間囚室,參與謀亂的士卒在一番拚殺之後, 死了一些,餘下的還有受傷的, 都暫時關押在禁軍的一處營房裡, 由專人看守。
祝纓道:“準備熱水,請他們沐浴更衣。大理寺獄是講道理的地方, 該給洗沐就給洗沐。不得對他們無禮。規矩都懂吧?他們除下來的衣服, 要分門彆類的放好,都是物證, 連一根針、一粒砂都不許落下, 不許同他們說話、也不許他們互相之間通話,更不許生人入內。”又指著大吳專門看著魯王。
獄丞躬身道:“是。”逐個將犯人押入囚室。
祝纓又返出來,再去接下一批的辦犯,即行刺太子的刺客。這一批人被當場打死了不少, 還有十幾個活口都是帶傷的,其中還有魯王的妻舅,這個人是必須拿過來的。兩輛車不夠,她又多準備了幾輛車,去將這些人又拉回了大理寺獄。
回來之後問道:“他們洗完了嗎?”
獄丞道:“快了。”
時值冬日,熱水不易得,洗澡還得防著他們凍壞了生病病死,又要燒炭盆保暖,所以麻煩一些。祝纓道:“現在這一批也要同樣收拾乾淨,再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些,要活口。”
“是。”
祝纓又去女監那裡,女監們都很高興,她們過了十幾年冷清的日子,終於又等來了祝纓。有幾個人的頭發已經花白,腰也微微彎了起來,大部分人的頭發已經梳了婦人的發髻,隻有周娓,頭發梳成個道士髻。周娓微微低頭:“我沒嫁,自己養活自己挺好的。”
祝纓掃過了她們的用器,都收拾得很乾淨,很多東西都已經很舊了,被子打了很多的補丁,估計還有她走之前就用的。囚室裡的東西也不大好。問道:“大理寺近來很窮麼?”
崔佳成道:“誰也比不上大人在的時候呀!”
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當時隻是道是尋常”是一句太可怕的話,她們一入大理寺,就是祝纓在張羅,知道“好”,但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好。直到後來日子過得一年不如一年,再回頭看看,知道了,又無能為力。隻好儘力把自己的日子過下去。
從蘇匡開始,中間竇大理在的時候稍有改觀,竇大理一走,又不行了。她們沒有說左丞什麼壞話,但也沒什麼好話,左丞也小貪一些,比蘇匡強。再換一個,怕是還不如左丞。
武相道:“左丞是把大理寺當自己的地方,換一個把這裡當踏腳石的,隻會更糟。他也儘力了,可又有誰能比得上大人呢?”
眾女都是惋惜出聲,祝纓道:“現在我來了,會好起來的。你們把這裡麵的幾個女囚的案卷再整理一下,有聽到她們說的什麼話也記下來。屋子也騰出來,魯逆的案子,說不得也會有女囚。”
“是。”
“女囚所用之物,全部換新的。一定要嶄新,不要向她們的家裡索要,以防夾帶!”
“是。”
那邊男監隔著柵欄稟告:“快洗好了。”
祝纓於是出來,說:“知道了。去把少卿請來,再帶上左丞。”
等候二人的時候,祝纓又對男監說了同樣的話:“所用之物,全部換新的。一定要嶄新,不要向他們的家裡索要,以防夾帶!需要置辦什麼,你們寫文書,我來批錢。”
須臾,林、左二人被請了來,都有點激動、有點忐忑,到了行禮:“大人,咱們要怎麼審?”左丞又問:“就咱們大理寺嗎?沒有禦史台也沒有刑部的人?”
祝纓道:“咱們先過一遍,才知道有些事能不能宣揚出來叫三法司會審不是?”
二人都不敢再多問了。
祝纓將此事看得很明白,她現在給自己劃了道線——我就是來“查案”的,不是來“審案”的,更不是做“判決”的。現在的“提審”隻是“查明真相”的手段之一。
她先問獄丞:“他們隨身的衣物都除下來了嗎?”
獄丞道:“是。”
祝纓對林、左二人道:“瞧瞧去?”
二人去看了一回物品,獄裡準備了幾個竹筐,一個一個的貼上了標簽。有寫著“魯”字的,有寫著“段”字的,為區分段氏父子,一個寫著“大段”一個寫著“小段”,仿佛學徒準備切蔥花。
魯王的東西沒有什麼特彆的,他的馬是被鄭熹給沒收的,現在就隻有隨身的東西——鎧甲、衣服、佩飾、刀。
段琳很惹眼的就是軟甲,段嬰身上還有一隻錦囊,裡麵放著好聞的香料。
祝纓提起軟甲,道:“這個,要記好。”左丞道:“放心,一準兒能看好了。”
他們邊看邊說話,祝纓對左丞道:“辦案嘛,得花錢,這些車馬呀、人呐,都是錢。你先草擬個文書,拿來我與少卿簽了名,明天一早,我就找戶部要錢去。項目列細一點,燈油錢、燒炭錢、宵夜錢都得有,與祁泰把賬合一合,彆叫那邊挑出毛病來。先把錢給大家夥兒發下去,才好乾活。”這個錢是為辦案的,肯定能要來。
左丞笑道:“是!”一旁聽到的人也都受到了鼓舞。
祝纓又說:“先彆高興,這個案子,大家都不得閒,且有得熬夜哩!”
獄卒裡已經有忍不住的了,說:“咱們都聽大人的!”這位大人是真的會給好處啊!
一時群情激蕩。
祝纓道:“安靜。”
底下頓時收聲。林讚心道:這就收買?再仔細一想,肯“收買”所有人的上官,還真沒遇到過幾個,這得是真金白銀拿出來的。一般人還真不太會這麼乾。
祝纓對林讚道:“接下來咱們都得辛苦啦。”
林讚趕忙回神:“哦哦,聽您的。”
祝纓先不在獄中大堂上暫審,而是問小陶:“段嬰的衣服取來了嗎?”
“是。”
“走。你們二位,不要進去,在外看著就好。”又指著個文吏要他做好筆錄。
林、左二人默默閃到她的身後,林讚很好奇她會怎麼做,就在祝纓去提犯人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又聽了許多的傳奇故事。有些過於玄幻,他很想仔細看一看。左丞是知道祝纓的,祝纓說什麼,他也就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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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打開了段嬰監房的門,段嬰穿著一身素身的裡衣站在當地。監房裡的光線不太好,點了一盞油燈,燈光之下顯得段嬰更加的好看了。許多男人過了三十歲就跟以前長得不一樣了,大多數是變醜,段嬰竟沒有!他身形頎長,現在有四十歲了身材仍然沒有變形,臉也沒有變形,白麵有須,目光盈盈。不愧是曾列為駙馬候選的人!
段嬰冷冷地看著祝纓,仍然是那句話:“我有揭發之功。”
祝纓道:“阮大將軍已經對我說過了。”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虛撥了一下,小陶小心地捧著新衣服過來了。
段嬰張開了胳膊,祝纓對小陶使了個眼色,小陶把衣服放到了一邊的桌子上。幾個獄卒往外抬用過的浴桶,林讚看著段嬰的姿勢就知道這是要人伺候著穿衣。祝纓好像不知道這事,小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祝纓。
祝纓看看段嬰又看看小陶,點了點頭。
小陶理起衣服,一件一件給段嬰穿上,祝纓慢慢地說:“你一代才子,為官十數載,朝廷的律法規矩,都是懂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這可不行。”
段嬰道:“我有本奏上,早遞到政事堂了。”
“什麼時候?”
“前天。”
“前天什麼時候?”
“下行。”
祝纓算了一下,這個時間掐得準,前天是冬至前一天,大家都準備著冬至去祭祀。下午往那兒遞,當天很難被看到,昨天丞相們有事,就更看不到了,百官都跟太子出去見識刺客了。昨天周遊就在皇城裡大殺特殺了,今天再看到了還有什麼用?遞了,又沒完全遞,告發了,又沒完全告發。
這牆頭騎得,他也不怕掉下來摔死。
祝纓道:“好,我記下,我會去政事堂找這份奏本的。你還知道什麼,不妨一起說了。”
段嬰搖了搖頭。
祝纓道:“那我給你提個醒?從這間屋子裡出去,左拐,第三個門,裡麵有一個人,他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之首,我看著有點兒眼熟。”
段嬰揮開小陶,自己將衣襟掩上,往椅上一坐,小陶俯下身給他拿襪子。
段嬰低聲道:“是他。”
祝纓看著他穿好鞋襪,道:“他沒死,一起去看看吧,以後見著娘子,也有話好安慰她。”
祝纓話一說完,本來還恭敬伺候著穿衣的小陶馬上直起了腰,擺開架式要押著段嬰的胳膊出去。段嬰抖抖胳膊:“我自己走。”
祝纓轉身率先出去,段嬰整整衣領,也隨後出去。
到了囚室門前,獄丞開門。魯王的妻舅也是段嬰的妻舅,才被洗刷完。行刺太子,被拿下來之後很受了幾頓皮肉之苦,驚魂未定的禁軍、護衛們將他暴打——差點被他害死了!太子有事,護衛也活不了。
他的臉上有幾處破損,嘴角青紫,一隻眼睛也腫了,人也癱在了床上。祝纓與段嬰到了床邊,問道:“是他嗎?”
段嬰垂下眼瞼:“是。”
“他不該在京城。”
“流三千裡,他沒有去,潛逃回來了。謀刺陛下。”段嬰說。
床上的人看到段嬰的時候眼睛裡閃過一絲希冀的光,聽到段嬰這麼說想了一下,仿佛想明白了什麼,獨眼瞪得很大:“你!叛徒!”他開口之後祝纓才發現,他說話漏風,牙齒可能被打落了幾顆。
祝纓道:“按住他,不許他對段著作無禮。看好了。”
然後請段嬰出了囚室,又示意鎖好門。出了囚室,段嬰道:“你還想問什麼?”
祝纓道:“跟我來。”
這一次,她把段嬰帶到了魯王的囚室。魯王倒不驚慌,大剌剌地坐著讓人給他穿靴,嫌穿得慢了,又踢了獄卒兩腳。祝纓看獄卒的袖子卷到了肘上,獄丞低聲道:“嫌咱們的人手臟,要洗乾淨了再伺候他。”
門打開了,魯王揚著下巴輕蔑地看向門口,挑釁地看著祝纓:“拿我換來的官,你也得有命做!”
祝纓平靜地往內走了兩步,後麵段嬰進來了。
魯王將腳放了下來,目光由輕蔑轉向了陰沉,他死死地盯著段嬰。祝纓道:“我與魯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嗎?”
段嬰咬咬牙,深恨祝纓狡猾:“是。”
“安排周遊謀逆的,是他嗎?”
“是。”
“好。有勞了。”祝纓的口氣仍是那麼的謙和有禮,魯王怎麼也看不出來她是個主審官,而段嬰也是她手裡的囚徒。段嬰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沒有一點狼狽的樣子。
祝纓在魯王對麵坐下,指著身邊的一個位子,對段嬰做了個“請”的手勢,段嬰也隻好坐下。祝纓對獄丞再做一個手勢,獄丞端上來文具,祝纓點點段嬰身前的桌麵,獄丞將文具放到段嬰的麵前。
祝纓對魯王道:“您還沒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審問您,我在請教您,您有什麼話要說的,都儘可以說,可以嗎?”
魯王盯著段嬰,祝纓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懸,對段嬰道:“段著作,記。”
段嬰深吸一口氣,打開硯蓋,拿起筆來。
魯王氣瘋了,捶著坐椅的扶手,大罵:“段嬰!你這個狗東西!你豬狗不如!”
祝纓道:“要我換個人來記嗎?”
魯王切齒冷哼:“不用!你要聊什麼?聊他與我喝了血酒在盟書上簽字畫押,還是他賣主求榮?段嬰,你怎麼不寫了?寫啊!”他忽略了祝纓一個勁兒地衝段嬰去,段嬰的手微微顫抖,魯王又是一陣冷笑。
段嬰提著筆,對魯王、也是對自己說:“我揭發有功。”
魯王大罵:“無恥!你們就信這樣的小人的話嗎?”
他將頭轉了個向去問祝纓,卻見祝纓一臉的失望,魯王道:“你那是什麼樣子?”
“他是朝廷命官,誰是他的‘主’?您嗎?那可不是啊。”祝纓不疾不徐地說。
魯王更氣,將祝纓也給罵了進去:“蠢貨!”
眼見問話是問不下去了,祝纓道:“冬季乾燥,您許是上火了。咱們以後再聊吧,一會兒讓他們給您上點茶,去去火。”
她率先起身,獄丞收了紙筆,祝纓拎起記錄看了一眼,對段嬰做了個“請”的手勢,與他一同出了魯王的囚室,將他又“請”回了牢房。關門前,祝纓道:“段著作一會兒要是想起來什麼,可以叫人,我讓他們都給記下來。”
段嬰問道:“你要公報私仇嗎?”
“啊?我沒有私仇,要不您提醒一下?”
段嬰一噎。
祝纓退出了牢門,“啪”一聲,牢門被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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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讚與左丞躥了出來,左丞讚道:“高啊!”
祝纓搖了搖頭:“這才剛開始。段琳先不要審,留一下。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這裡。”
他們又巡視了一圈大獄,三人才回到大理寺。
此時,上下都已經知道祝纓要向戶部請款了,一個個精神抖擻。正堂已重新布置過了,連同祝纓辦公室的屋子、當值時留宿的臥房,狸花貓的窩旁都用熏籠罩了個炭盆,這貓正趴在上麵,將竹條往下壓彎了一個弧度。
祝纓看了兩眼,道:“好。時候不早了,今天多留一些人值夜。不許有人單獨、私下接觸嫌犯。”又下令,將今年要複核的其他案卷之類都統統整理出來,這個事也不能耽誤了。
“是!”
左丞與祁泰很快核了個數目出來,祝纓看了一眼,讓林讚也看一看,林讚道:“很好。”
祝纓提筆又列了幾項,包括醫藥費、更換大獄裡的一些物品的費用等,最後才簽上了字:“明天相機行事吧。散了。少卿、老左,你們留一下。”
二人留下,祝纓帶著他們先去政事堂,索取段嬰所說的那份奏本。
果不其然,丞相們還沒有看到奏本。政事堂這兩天忙得要死,辦皇帝的喪禮、發布新的詔書都還來不及,確實積壓了兩天的奏本。
祝纓運氣不錯,三個丞相還在政事堂裡,他們在商量大行皇帝的諡號、廟號,此外又有建廟的事宜,皇陵的事宜。天子七廟,過了這個數,就要把多出來的那個共到一個廟裡,給新死的皇帝騰地方。
本朝有數的天子不到七個,但是開國的時候一不留神,往前追溯了七代,這就造成了後來每死一個皇帝就要移一次廟,把多餘那個移走。
這些都是禮製。
此外就是調整,也就是分贓的後續。分贓是個陸續的過程,就像是往湖麵上投下一顆石子,漣漪泛開,直到鋪滿整個湖麵。
聽說祝纓來了,王雲鶴道:“快讓他來,怕是有事。”
祝纓進來也不客氣,道:“相公,審到一半兒,牽涉政事堂了。”
三個人都是一驚,眼中精光一閃,互相看了一眼,劉鬆年道:“說人話。”
“段嬰說他前天就上本揭發了。”
“前天?”劉鬆年更要笑了,“找!”
祝纓與林、左等了一陣,還真讓政事堂找到了。三個丞相先看了一陣,祝纓道:“能交給我了吧?”
一旁的政事堂的小官驚得雙腿發軟,恨不得將這玩藝兒投到炭盆裡給燒了!狗日的嬰!他們忙說:“這就是故意的!不想讓咱們看到!”
王雲鶴嚴肅地道:“論理,你們應該看到!這事我們也有責任。”是的,如果他們勤快一點,不管是不是要冬至祭祀、是不是死了皇帝都把奏本都看完了,就應該早知道了的。
但是……
林讚小聲道:“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王雲鶴剜了他一眼。林讚上下牙打戰,脖子頓時秤了一截。
劉鬆年冷笑道:“如果政事堂一直沒有發現這份奏本,而魯王事成,他會站出來承認這份奏本嗎?看我乾什麼?祝纓,去問他!”
祝纓道:“這話就不必問了,奏本我拿走?我這就寫個收條。”
她從政事堂拿了這份“證物”,拿到大理寺派人收好、看好。此時天已經黑了,廚房又做好了飯,祝纓沒有留下來吃飯,與祁泰等人先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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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府這一天一夜過得也很煎熬,首先,祝纓一整夜都沒有回家,隨她上朝的人在皇城外麵的人差點被當成亂黨給抓了起來。虧得是鄭熹帶人拿魯王,有人認得祝文,說了一聲:“回家去,宮中有事。”
他們回到府裡,一家子大鬼小鬼沒經過這種事,一時也拿不出主意。項樂去趙蘇家打聽,發現趙蘇也沒能回來。他又去找張、範二人,二人也沒回鴻臚寺的宿舍。祝煉往冼敬府上去打聽,發現冼敬也沒回來。
幾個人一碰頭,反而心安了一點:看來不獨咱們家。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起來,聽說皇帝死了。大家都沒經曆過,又手忙腳亂的找白布之類。胡師姐不放心,與項樂兩個到皇城外麵去,發現那裡也開始戒備,並不能近前,隻得折返。
提心吊膽了一天一夜,終於,祝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