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怯怯地說了一聲:“娘、娘子?”
段氏回過神兒來, 低聲道:“回府吧。”
侍女將簾子撩開一角,對車夫道:“回府。”
車夫甩起鞭子,調轉了馬頭駕車往京城的卞府駛去。馬車輕輕地搖, 侍女覷著段氏的臉色, 似是在安慰:“等回到家裡,與老夫人她們好生商議, 總會有辦法的。”
段氏搖了搖頭, 侍女不敢再說話了。段氏閉上了眼睛, 回府?老夫人她們?能頂什麼用呢?不怨自己就謝天謝天了。
車到了府前停了下來,車夫道:“到了。”取了凳子來放在車前, 侍女先下了車,伸手將段氏扶了出來了。
段氏抬眼看著這座顯得有些荒涼的府邸, 心越發的沉了。正值濕熱天氣, 牆頭已瓦縫冒出了些草莖竟無人摘除。在卞家得意的時候, 是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
侍女上前拍門, 裡麵的人警惕地問:“誰?”
侍女道:“大娘回來了, 快開門!”
門被拉開了一道縫兒,裡麵的人打量了侍女一眼,吃驚地道:“你們回來了?”
“快開門, 難道要大娘在外麵等著不成?”
侍女叫開了門, 又扶段氏到了門前, 再吩咐:“把行李卸到長房。”
裡麵的仆人答應一聲,段氏又問:“老夫人呢?”
“都在堂上, 過節呢。”
段氏心裡有了一點火氣,她一路奔波而來,狼狽不堪,府裡還有閒心過節呢?她說:“我給老夫人磕頭去。”
卞府的這個端午節過得並不熱鬨, 但畢竟是個節氣,還是聚在一起吃個粽子,求個好兆頭。席才擺上,說是段氏回來了。
席上安靜了一下,卞家的小兒媳婦便說:“既然大嫂回來了,公公與大伯也該到了吧?”
她丈夫橫了她一眼:“胡說!哪有不提爹和大哥,單提她的?我家哪有這麼不分尊卑的事?”
老夫人懨懨地道:“吵什麼?讓她過來吧。”
段氏風塵仆仆地拜倒在老夫人腳下,老夫人沒有看到丈夫和兒子,既失望又擔心,問道:“他們人呢?”
段氏看家裡這些人從上到下倒都裝飾得鮮亮,心中更難過了,委屈地哭道:“被押到禦史台的大獄裡了。”
老夫人此前還存著一絲僥幸,聽了這一句,被噎得靠在榻上半天沒能說出話來。叫“老夫人”的,叫“娘”的亂作一團,老夫人緩了口氣,道:“你、你且回你的房裡收拾去。有什麼事兒,過一時再說。”
段氏低聲斂氣地道:“是。”
她們一走,小兒媳婦悄悄地對丈夫道:“大嫂怎麼這麼老實了?”
她丈夫剜了她一眼,道:“她還想怎麼不老實?”
老夫人道:“不吃了!”
眾人便都散去。
老夫人對侍女道:“走,看看大娘去。”
段氏的屋子還在,隻是久未住人,正在打掃著,老夫人來了,段氏還是那一身衣裳沒來得及換。聽到有人過來,往外看是老夫人來了,忙迎了出去:“隻掃出一間門屋子,您到這兒來坐。”
老夫人看一看兒媳婦這妝束,首飾也少了許多,衣服料子看著倒還不錯,但也頗多褶皺,可見路上也是辛苦了。再看箱籠包袱,少得可憐。
老夫人進了屋子,婆媳對坐,老夫人劈頭便是一句:“我沒叫他們來,你可要給我說實話,你爹謀逆到底還有什麼隱情?!”
段氏忍氣道:“何曾有什麼隱情?我也是毫不知情的!”
“要是沒有,怎麼他們死了還不算,倒要牽連到我們?!你丈夫正在獄裡關著!”
“是他們說,有人告了公爹貪贓枉法。”
才說了一句,就被老夫人啐了:“呸!那算個什麼罪名?誰個不乾那些個事兒?滿京城的這些官兒,有幾個不收禮?不管請托的?被告的還少了嗎?有多少是被鎖拿進京下大獄的?你摸摸良心,拿這個話騙我老婆子,你還是人嗎?”
老夫人的怨氣大得很,這長媳是他們家求娶的不錯。看在段琳的麵子上,她這個婆婆可是很縱容兒媳婦的。如今段家失勢了,這兒媳婦還拿以前的範兒來對婆婆?真是沒教養!
老夫人越想越氣:“你究竟知道些什麼,趁早說出來!彆再念著你那個娘家了!都死了,還能怎麼翻身?要知道了,趁早揭發首告出來,讓他們爺兒倆早日回家是正經!我們家要是不好了,你還能有什麼好?你現在隻有丈夫可靠了。”
這樣的話,早在南方的時候她就聽丈夫說過一回了,現在再聽一次,段氏依然覺得刺心。
老夫人說得也是對的,她已經沒有娘家了。是真的沒有了,父親、兄弟都死了,母親等人都流放了。同姓的段家人也有,此時也是自顧不暇,且不知流落何方了。
可是,夫家對她的這個樣子,這個夫家,是她安身立命之所麼?
孩子又哭了起來,段氏忍辱道:“我離京三千裡,能知道什麼事呢?您莫急,我姑母嫁在關家,今天過節,我打發人去給她請安。明天去看她,打聽打聽消息,看看能不能托人求情。”
老夫人緩了一口氣,問道:“那是大郎?”
“是。”段氏命人將兒子抱了上來,孩子隻有兩歲,卞家的嫡長孫,卞行十分疼愛他。儘一州之膏腴將他養得白白胖胖,這幾個月吃了些苦,容易受驚。
老夫人逗了他一陣兒,哭聲漸歇,老夫人道:“罷了,你們休息吧。有空兒好好想想你的兒子,家裡要是不好,他也沒個前程。”
段氏將老夫人送出門去,回來抱著兒子輕輕地拍著。侍女們輕手輕腳,打掃屋子、放鋪蓋。外麵,老夫人的兩個侍女提了食盒過來:“老夫人命奴婢們送粽子來給大娘。”
段氏道了謝,讓自己的侍女接過了食盒。又向這兩個侍女打聽家裡的情形,侍女道:“段親家壞了事,老夫人可嚇壞了。打聽消息也打聽不著,又過了些時日就傳出消息來,說是被賜死了。葬事也不能大操大辦,就在城外埋了。也不知道親家葬到什麼地方了。過了年,又傳說咱們家大人被人告了,老夫人家了好些錢打聽消息。如果家裡也比不得以前了。”
段府被抄,什麼都沒了。段家遠支還在,但都不在京城了。段嬰的嶽家也是謀逆的人家,也無人保全他的妻子,都統統流放去了。
段氏又問了幾個人,知道嫁到關家的姑母倒是還在,關家在這次的風波中沒有受到波及,就還是原來的樣子,沒升也沒降。隻沾了新君登基所有人一起升一級的光而已。
段氏再問如今朝上誰說話算數,侍女道:“這個婢子們就不知道了。大娘,先吃飯吧。”把食盒一放,走了。
粽子還帶著點溫,段氏吃了一個,隻覺得堵得慌。屋子打掃好了,侍女服侍她沐浴,更衣,一身清爽之後,她的思路也回來了。眼下最好的就是蟄伏,彆亂動,能求人說情就求。求不得,也就隻好這樣了。與謀逆有關,這情也不是那麼好求的。如果他們不回來,自己有個兒子傍身,也能過得下去。
段氏打開一個匣子,裡麵是一些地契、房契,這是她的嫁妝,卞行在刺史府的財產被封了,她是不指望能拿回來了。京城卞家的財產聽起來像是也花了不少,要過緊日子了。不過她也不怕,她還有奩田,還有陪嫁。
至於婆家對自己遷怒,也隻有儘力應付了。熬到兒子長大了,陳年舊事過去了,兒子能夠出仕,她就熬出頭了。得給兒子留點兒私產,不能都投到府裡了。
段氏想完了,晚上又去陪老夫人吃飯。
老夫人道:“你做新婦時,且不必伺候我用飯,現在又有了個孩子,你不管他,又到我這兒來做甚?等他們爺兒倆回家,看到咱們沒照料好孩子,怎麼向他們交代?”
小兒媳婦聽了,噗哧一聲,沒忍住。大嫂在這個家裡,以前可是個鳳凰。小輩兒的禮數她也隻是麵兒上的,彆人立規矩的時候,她能坐著陪公婆說話。
可真是有意思哩。
段氏搖搖欲墜,仍是道:“孩子剛才已經睡了,且有保姆,我身為子媳,該侍奉您的。”
站了半天,才得回自己房裡。房裡,孩子醒了,正與保姆嬉鬨。侍女拿了飯來,段氏搖了搖頭:“不了。不餓。”
她早早地躺下,卻總也睡不著,一大早又起來向婆母問安。
老夫人道:“這些虛禮就免了,咱們以前也沒講究過這個。你不要去關家麼?”
段氏道:“是。”
她本是打算先送拜貼給姑母的,現在隻得親自動身,去到姑母家裡去。姑母處境應該比她更好一些,她的表兄弟都成年了,表兄也出仕了。
到了關府,段氏的姑母聽說她來了,忙命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