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喆又將劉鬆年一陣吹捧,說識字歌的好處:“那些篇章算什麼?有多少人知道的?不如咱們識字歌,一州的人都會。會的人多、記的人多,才能傳下來呢!”
卓宇找著了機會,說:“我們南人,學官話總是難的,以前是全憑自己運氣。我若年輕時能遇到祝大人這樣用心的父母官就好了。”
陳萌被勾起話興,說到了治理地方:“我自覺已經不錯了,還是沒有子璋上心。他是心中有天下,有百姓,是踐行聖人之道的。人呐,心思花在什麼事情上頭,都是看得見的。”陳放想起這話祖父在世的時候也說過,一時想起祖父,突然傷感了起來。
祝纓道:“這是看我今天做生日故意誇我呢?不過是讓我做什麼,我就去做好罷了。哪有你們說的那麼邪乎?咱換點兒彆的說成不?”
她本來是想跟南方士人一塊兒吃個飯,說點兒輕鬆的,不用談什麼正事,單純地聚一聚。這幾個人一個接一個地來,自己就隻能陪這幾位聊天,讓趙蘇來與南士們說話,那邊年輕人一邊自己聊,一邊還要分一隻眼睛放在老頭子們身上。
陳萌問道:“說什麼?”
祝纓就讓祝銀去準備投壺:“來一手?”
“來!”
場麵又熱鬨了起來,祝纓指著金良說:“今天我生日,我不下場,金大哥代勞了吧!”又拿出彩頭來,被陳萌笑話:“你做壽,倒自己出彩頭了!還是我來吧。”拿出腰間的一塊玉佩來做彩頭。
年輕人圍到了一起,太子也去投了幾支箭,其中一隻撞到壺身落到了地上,其餘幾支還在。他便將頭上一支簪子取下,也當做了彩頭:“手生了,認輸。”
他拿出彩頭了,打算相讓的年輕官員們才開始放開了投。
金良也暗中較勁,還要說:“我是代祝大人投的,不可輸?不過這彩頭我可也不要,陪你們年輕人陪一把。”
太子聽了覺得有趣,又看了他一眼,還席坐下便聽到冼敬對祝纓說:“正要說你這壽做得無趣,也不吃酒、你家也沒女樂,虧得還能遊戲。要我說,該有一班女樂的。”
祝纓道:“我聽不來那些個,又不懂,嘰喳的,煩。”
太子聞言插了一句:“聽藍德說,南下見你那兒女伎也無,官妓也放了。他倒還說你不解風情。”
藍德私下對太子說的是“起先還道他是裝相兒的,後來聽說彆人去他那兒也這樣,他回京也這樣,就是不解風情”。一個宦官,說朝廷大臣不解風情,反差太大,所以太子印象特彆的深刻。
冼敬道:“虧得他當年還沒受窮。”妓-女身上抽稅,也是官府的一筆大收入了。祝纓把官妓給放了竟能支撐下來,這本事冼敬也是佩服的。一說,就想起來在戶部的歲月了,冼敬微笑。
祝纓道:“也沒什麼,不過是覺得一個允許把女人變成娼-妓的地方,是不配被叫做樂土的。”
冼敬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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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的壽宴雖無酒樂,一番遊戲下來也還算熱鬨。冼敬與太子不敢留得太晚,太子輸了一根簪子之後冼敬找個擔心家中老母的借口就帶太子離開了。
出了祝府,太子回頭看了看這相對樸素的門楣,冼敬道:“沒想到他這生日是這樣做的,仔細想想,又是他能做得出來的。”
太子道:“是有些意思。”
冼敬看街上人多,不放心,必要親自將太子送回宮中。太子也想與他再聊一聊,兩人坐到了同一輛車上。
太子先說:“剛才看到了許多年輕人,朝上是不是也該繼續換人了呢?”
冼敬苦笑一聲:“換是必得換的。”他有點擔心王雲鶴了,王雲鶴年紀也不小了,做丞相的時間也很長了。
太子道:“隻怕換起來不容易吧?”
冼敬道:“誰說不是呢?”
太子道:“總有些新人要安排的,不是嗎?這些日子,潛邸舊人多是虛職高位。有實權的不過是那麼幾個人,陛下想做什麼都要受到轄製,皇帝不得自由,這怎麼能行呢?總要有新舊交替的。”
冼敬低聲道:“那就隻好委屈一下先帝了。”
太子就著車內的燈光,看了一眼冼敬。
冼敬道:“先帝時的老人,有些是太老了,也該頤養天年了。有些雖年輕,卻又無用處。他們因先帝的恩德才得居高位,然而宮變之時,沒幾個頂用的,實在有負先帝。該裁汰掉無用之輩,隻留下合用之人。隻要合用,倒不在乎他們的年齡。”
太子笑道:“詹事說話,為何前後矛盾呢?”
冼敬道:“所謂新舊、老幼,不在於年齡,在心。墨守成規,雖弱冠,而暮氣十足。太公遇文王,八十始得誌,他是新?是舊?”
太子笑道:“你是說王相公吧?我看他有些變更的苗頭。”
冼敬認真地說:“是。”
太子道:“隻怕不易吧?縱阿爹不攔著,也有的是人攔著他。底下人辦事太急,不是出了人命了麼?這可也不是太公會辦的事。”
冼敬道:“實情尚未可知,縱有微瑕,卻是不能再等了。”
太子但笑不語。
冼敬低聲道:“王相公可不是為了他自己,若是為他自己,他的聲望已是臣子的頂點了。再做任何一件事,隻要不圓滿,對他都是有損的。可他還是做了!為的是天下,為的是陛下,也是為了殿下將來。”
“這是什麼道理?”
冼敬道:“殿下讀史,《三國》中最喜歡哪一個人?”
太子猶豫了一下,道:“亂七八糟,一時竟說不上來。不過以前我倒喜歡諸葛。”
冼敬道:“我倒羨慕魯肅。”
“為何?”
冼敬慢慢地說:“魯肅敢說,孫權肯聽,且不惱魯肅直白。‘恰才眾人所言,深誤將軍。眾人皆可降曹操,惟將軍不可降曹操。’‘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麵稱孤哉!眾人之意,各自為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
太子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今天出宮來,隻是為了“轉一轉”,與自己的詹事聯絡一下感情。在冼家聽說祝纓生日,也去湊一個熱鬨。祝纓這個人,說正直又滑不溜手,說油滑卻又能做實事。
穆皇後說得好,有本事的人,憑“太子”身份,憑一些許諾,也難誆到他,得用心不能隻用嘴,彆想一下就有回報。譬如劉鬆年對先帝,便是情份到了。不如不遠不近,慢慢焐著,日久見人心。所以他今天心態很平和。
哪知生日酒都吃完了,回程冼敬給了他這一套!
冼敬又說:“天下承平日久,看著繁花似錦,實則已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了。前幾年,一個北地荒年,政事堂就不得不調南方存糧北上。為什麼?本不該如此的!一根柱子,看著粗大,內裡已經蛀空了。
殿下議政,也知道自先帝末年起,不但災害頻仍,四夷也不很安穩。此時不改,待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就該有人為您均貧富了。到時候,您怎麼辦呢?
都說大臣有事瞞著陛下,可是胡人叩邊、北地災荒、河水泛濫、累年貪墨的窟窿,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省心?哪一件不是得朝廷拿錢糧去填的?錢糧哪裡來?地方上的賦稅都要親民官用心經營的。
殿下,天下是您將來要接手的天下,您不能眼看著它爛無可爛,到時候接到手裡來,您預備怎麼辦呢?”
蠟燭的火苗在冼敬的眼中閃亮地跳動著,太子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點了點頭。
外麵,終於到了宮門,冼敬先下車,將太子迎了下來,看著隨侍的宦官護衛將太子擁入宮中。
冼敬長出一口氣,裹緊了身上的鬥篷。
今天,他本計劃到祝纓家去慶生,順便與祝纓聊一聊支持王雲鶴的事兒。不意太子到了他家,便要同行。他沒計劃今天遊說太子,但是話趕話趕上了,說了這些話,他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