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以後你們的家人過來,便是住在這裡。沿這條河往東,這一片, 到那邊那個土壟, 都是你們的地。人來了, 開出了地, 我再與衙門裡的人過來為你們登記造冊。”祝青君耐心地對一群老兵說。
一個老兵突然問道:“你做得了主?衙門聽你一個女娃娃的?”
祝青君安排他們這一隊兵士忙了一個上午了,已解釋得口乾舌燥, 聽到這個疑問, 她也沒有特彆的生氣,類似的話她已經聽了許多遍了。此時也拿出說了許多次的解釋來:“大人派了我活計,自然能安置得了你們。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大人。”
老兵們這才點點頭,慢慢地散去。
祝青君抄起腰間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冷水, 冰水入喉,心肺一片清涼。
她收起了手上的圖紙,翻身上馬, 與幾個同伴一同回到行轅,天色暗了下來,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她得回去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下,與蘇喆等人碰個頭,把進度報上去。
回到了行轅, 燈燭已經點了起來,她們簡單地碰了個頭。林風道:“回來啦?就等你了。你每天都回來得晚些,是遇到什麼難事了麼?”
祝青君搖了搖頭:“沒有。”
“那走吧,陳大郎也回來了!項二還把項漁那小子帶來了, 顧大哥今天也過來回事,今天一定有加菜!”
到了堂上一看,位子多了四個,正在往桌上擺的菜也多了兩樣,從四菜一湯變成了六菜一湯。
出門在外,祝纓吃飯越發的簡單了,量是足夠的,樣式卻不是很多。她也跟大家吃一樣的,也沒人說什麼。她覺得四菜一湯已經不錯,今天加到六個菜,堪稱奢侈。
認識的人彼此打了個招呼,顧同與卓玨正親密地說話:“怎麼樣?學著不少東西吧?我可羨慕你啊!能跟在老師身邊。我有好久沒有聆聽教誨了。”
卓玨整天累得像條死狗,眼睛倒還亮,話卻說不大出來了——乾這活兒,費嗓子。
他氣若遊絲地說:“這些兵,嗓門兒太大了……”
想給一群大嗓門兒解釋清楚、安排明白,他不得不抬高調門,日複一日。
顧同直樂,拍著他的後背說:“累是累,可是值啊。”
陳放那邊同項樂正與項安說話,項安道:“阿漁與二郎同住吧。”
項樂道:“好。”
陳放道:“我要有個侄子,也該帶過來的!”言語之中頗多惋惜。
他與項樂路程比顧同短,回來得卻比顧同要晚,兩人在京城一番活動,陳放見父親、見嶽家,又與親友,項樂則要與趙蘇碰麵,又為祝纓在京城辦一些事。他因這次北上的機會,被祝纓趁機保了個官身,消息傳到老家,整個項家都喜氣洋洋的。
項大郎當機立斷,把長子項漁給踢到了京城,讓項漁相機投奔二叔項樂。項漁到京之後,先把自家生意理了一理,正琢磨著購買幾百石的糧石,作為“軍資”樂捐一下,以此為由去找項樂。
項樂回京了。
等到叔侄二人與陳放抵達行轅,已經進入二月了。項漁又彙報了梧州、吉遠府以及彆業的一些事情,捎帶了一些彆業的信件、物品之類,現在正在祝纓的書房裡說話。
一片其樂融融。
項樂抽空對祝青君說:“老夫人不放心,又打發了二十個人過來。都是老侯叔教出來的。”
祝青君道:“那咱們人手就更足了。”
說話間,祝纓與項漁都出來了。項漁一臉的高興,雖然沒有見到他的朋友祝煉,但是既然來了,那就有的是機會了!他又拜見顧同等人,與熟人林風等打了招呼。
祝纓道:“既然來了,就乾活吧。正好,人手緊呢。耕牛、種子、農具,都要有人督造。”
說著,她又看向了顧同,顧同忙說:“派給我們府裡的,我都能理會得!不用他們再費力。”
祝纓又點一點頭,對祝青君道:“家裡又來了些人,你與阿文、阿銀兩個商量怎麼安排。”
“是。”
“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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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飯吃完,祝纓依舊有事忙,她又召了些北地子弟,與他們議一議轉運等事。
包主簿回來了,先向祝纓彙報與大營那裡打交道的情狀:“以下官所見,鄭侯來後,士氣、風紀比先前好多了。咱們征發的民伕也沒折損多少,以往有遇著將校心情不好鞭韃的事情。現在他們對我們倒客氣。都是看大人麵上。”
祝纓道:“他們本來就不該拿百姓出氣的。”
接著,又有幾名主簿、録事彙報他們的遇到的問題。又有督造糧倉的彙報進度之類。
待到議完,祝纓自己留下來寫些公文。向政事堂、皇帝彙報的功課是必不可少的,使職在外,尤其還討要了好些權利,又與大軍沾邊,祝纓旬日一奏,每次兩封奏疏,側重點各有不同。
給皇帝寫,要問候他的身體,關心他的健康,同時寫自己為君分憂的心意。然後才是寫正事,除了自己安撫北地的事情之外,還要寫一寫鄭侯大營的事。寫一下士氣好了不少,士兵仍然辛苦之類。報喜也報憂。
給政事堂就羅列大量的數據、進度,偶爾雜夾著又辦了幾個無能的官員。
她並不總向朝廷要官,隻把一些低品級的官位批量向朝廷打個申請。更高一些的,她都單獨與姚臻勾兌。
燈到半夜才熄。
書房外麵,已經散了會的北地官員們也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邊走邊聊。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初次為官,包主簿每每提醒這些年輕人:“你們哪裡知道這樣的上峰有多麼的難得?!累是累一些,卻總是值得的。世上多得是給你惹事生非卻要推卸責任給你的上司!還苛待下屬。咱們遇到這一位,是機會來了。”
包主簿一位遠親族侄小聲說:“叔,咱們是不識好歹的人麼?看大人到了之後,才幾天功夫?四州秩序都好了,也沒見有逃荒的人了。”
另一個年輕人道:“是,大人樣樣都好,就是對南人太關愛了。”
包主簿一看,這位是不太認識的,仍是說:“什麼南人北人的?都是大人的人!你自成一派,還要大人理會你?上峰怎麼會喜歡窩裡鬥的下屬?都盼著咱們擰成一股繩好乾事呢。”
年輕人道:“我倒也不是說彆的,卓郎他們還罷了,蘇娘子說是頭人,蠻夷風俗也忍了。那個小祝娘子,我打聽了,也不是大人的妹子,也不是大人的侄女兒。是收留了賜了姓的,如何能支使咱們做好些事?”
祝纓此來,自然有人打聽她的情況。祝青君的來曆沒什麼好瞞的,也並不複雜,同姓,不是家人,那大概就是忠仆了?
要是個男仆也就算了,還是個女的!北地仕子是覺得彆扭的。
包主簿道:“那你們還不打起精神來?做事不如一個丫頭,還能說嘴?大人是要能做事的人。”
包侄子說:“陳大人回來了,要是他能代了這一位就合適了。”
包主簿道:“亂說什麼?”
一行人邊說邊走,越走越遠,祝青君按著刀柄從柱子後麵閃了出來。
她緩步到了祝纓的書房外麵,對守門的隨從說:“我來回安置新人的事兒。”
祝纓在裡麵聽到了她的聲音:“青君麼?進來吧。”
祝青君進了書房,先把炭盆給撥一撥,讓炭燒得旺一些,然後說:“都安頓下來了,男女分開,他們的官話說得還不好,先不叫他們領太難的差使,在行轅裡幫著做些事,過兩天熟些了,再請示。”
祝纓道:“好。你每天回來得都晚,是遇著有人刁難了麼?”
祝青君笑笑:“都不是什麼大事兒,見著我年紀小,總要多問兩遍才肯信。”
祝纓看一看她,道:“唔。什麼時候覺得吃力了,回來告訴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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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君回去之後,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往頭一天去過的隻有一個雛型村莊去。這裡離行轅很遠,開荒麼,得荒。老兵們雖然是老弱病殘,修個房之類還乾得來。
祝青君這裡統計了他們的籍貫,有無家口之類,統一彙總,到時候一塊兒把他們的家人捎過來。
今天結束得稍早些,祝青君回城的時候天還明著。她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先回吧,我再逛逛。”
眾人以為她年輕姑娘愛逛街,都點頭離開,祝青君也跳下馬來,牽著馬慢慢地在街上走。
行轅所在治安極好,小偷都比彆處少。她信步而行,偶遇到一對母女正抱頭痛哭,一旁一個婦人道:“你們哭得也夠了,再哭,主人家就不要了。”
祝青君心頭一動,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婦人見她模樣也周正,還牽馬,衣服也沒補丁,還佩著幾樣飾物。也耐性地說:“已經是主人家的人了,又不舍得。常有的事兒。在家要餓死,到了主人家,還有一口吃的,拿了這身價,家裡也能吃上飯了,對彼此都好。”
祝青君沉聲道:“怎麼會還有餓死人的事呢?不是減了賦稅?”
婦人道:“對啊,減了,可她家遇著事兒了。怎麼熬得到秋天呢?秋天收成再不好,也是沒辦法的。”
看到家貧不得已而賣兒賣女以為給一個身價就能救全家,這是不對的。因為被賣的這個人,她自己也是要吃飯的。這一份錢,夠全家多久的呢?
祝青君問道:“她身價多少?”
正在哭的母女倆都看了過來,一時有些遲疑。祝青君看那個母親,麵相不太像是北地人,像,但不多。女孩兒十二、三歲的樣子,依稀有點母親的影,麵目普通,沒疤沒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