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北地的緊張相似的是, 京城裡許多人的神經也繃得很緊。
趙蘇回到祝府之後,有些敷衍地把撲過來的孩子抱在懷裡晃了兩晃:“去陪你外公玩。”
小孩子偏要父親,趙蘇道:“外公累了, 你幫爹娘照顧他好不好?”
小孩子賭氣掙紮下地, 扭頭跑了。兩條短腿跑得還不夠利索,吧唧, 左腳絆右腳,還趴地上來了個五體投地。
哇哇地哭了。
祁小娘子目睹了整個過程, 上前抱住讓孩子,邊哄邊問趙蘇:“這是怎麼了?”
“鄭侯歿了。”
祁小娘子的手一沉, 好險沒把孩子落地上。小孩子更委屈了, 哭得更大聲了。趙蘇道:“你哄他,我須得做些準備。”
奠儀得上, 吊唁也得去, 趙蘇數不上名號,但是得以祝纓的名義去一趟鄭府。
此外還有一件大事:鄭侯死了, 鄭熹作為兒子,是不是得丁憂?
臣子丁憂,起手就是三年。趙蘇還有另一種擔心,鄭侯年紀不小了, 鄭侯夫人、那位郡主,可也不年輕了!與郡主同齡的人是先帝, 既然是先帝,對吧?
世人都知道, 祝纓與鄭府關係不錯。萬一鄭熹丁憂了,祝纓還在北地,朝中為祝纓震懾宵小的人就少了一個。還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王相公雖好, 可不像鄭熹可以“變通”地護短。
想來鄭熹也不會坐以待斃,丁憂也可以有“奪情”。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也不能保證就一定能“奪情”不是?東宮裡有一個冼敬,太子會怎麼想的可不知道。哪怕是陛下,也未必就一定會留下鄭熹。
偏偏祝纓不在京城,趙蘇的份量又不夠,無法伸展。
趙蘇定下神來,開始打點奠儀。接著,他去了冷侯府上。
趙蘇如今是冷雲的手下,平素為冷雲辦了許多事。李彥慶也是個踏實肯乾之人,惜乎過於古板正直,好些事不好交給李彥慶辦,冷雲因此與趙蘇的關係越來越好了。
到得冷侯府上時,冷雲早已知道訃聞,剛換好素服,等著管事把奠儀準備好。聽到趙蘇來了,冷雲一拍腦門兒:“哎喲,差點兒忘了!他是得來的。叫過來吧。”
趙蘇到了廳上,見冷雲已一身素服,冷雲見他也是一身的素服,相視點頭。
趙蘇道:“大人這是要去鄭侯府上麼?”
冷雲指指自己又指指趙蘇,道:“你說呢?”
趙蘇勉強笑笑,低聲道:“下官人微言輕,還請大人帶上我同去。”
冷雲道:“拿你義父的帖子,鄭家必待你如上賓。”
趙蘇道:“門是能進得的,話恐怕就說不上了。”
“嗯?”
趙蘇道:“如今大人的父親在北地,我的義父也在北地,一位能安心經略北地、抵禦胡人,皆因京中令他們放心。鄭侯猝然離世,鄭相公萬一丁憂,您的父親、我的義父,恐怕就要承受朝廷中的許多責難了。”
冷雲跳了起來:“他們敢?”
趙蘇道:“如何不敢?倒也不必賣國叛國,隻消日日不停尋釁,今日說軍紀不嚴,明日指貪墨瀆職,又或者說某下屬犯法。派個禦史去監軍,事事都要過問。縱打贏了,也得氣得折壽。所以,鄭相公不能丁憂!”
冷雲道:“不丁憂更麻煩!那些人不會讓七郎如願的!還會說出許多難聽的話。”
趙蘇道:“鄭相公不好自己提,他隻能要求丁憂,他是丞相,須得為天下做出表率。可是您是九卿之一,也要為社稷考慮!如今朝政紛繁,離不開鄭相公。聽說,王相公也是大病初愈,不是麼?”
冷雲道:“竇相公還是個新手!好!走,咱們見七郎去!”
一人一同到了鄭府,那裡正在裝點。彩飾之類能撤就撤,不能撤的都拿白布蒙了,上下人等一邊換衣服一邊籌辦喪儀。又紮靈棚、搭待客的棚子,給男女仆役分派活計。
鴻臚寺是有吊喪的職責的,但這事兒歸沈瑛管,冷雲、趙蘇兩個人此來並不管這事。
冷雲看到了鴻臚寺的官員之後,問了一句:“沈瑛呢?”
得到一句:“去同劉相公請教奠文去了。”
冷雲對趙蘇道:“走,見七郎。”
鄭熹正在廳上,身邊圍滿了人,鄭川道:“奏本已經遞進宮裡了。”
鄭奕道:“這可如何是好?七郎,你要丁憂麼?”
邵書新看了他一眼,鄭奕完全沒留意到,邵書新隻好說:“相公是丞相,怎麼能……”
“那還有奪情呢!”冷雲大步走了進來。
這話姓鄭的不能自己說,得有個外人來講,冷雲先對鄭熹說:“節哀。”
兩人先互相致禮,趙蘇跟在後麵行了一禮,冷雲道:“沈瑛辦事是辦熟了的,彆擔心。隻說你現在。”
鄭熹道:“丁憂的奏本已經遞上去了。”
冷雲道:“我這就進宮,勸諫陛下!如今政事堂這個樣子,不能離了你!”
鄭熹道:“有王、竇一位,哪裡就離不得我了?”
冷雲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咱們就不要說這些客氣話了!”
鄭熹不能“一勸就聽”,還是堅持要辦好葬禮、結廬守孝,兩下爭執,看的人乾著急也不敢插話。鄭川隻能說一句:“我、我守。”
鄭熹道:“難道你還想不守孝的嗎?”
冷雲氣得直翻白眼,對趙蘇道:“哎,你來說給他!”
趙蘇暗罵冷雲是個王八蛋上司,愚蠢的九卿,這個時候居然推下屬過來頂缸。冷雲不能對鄭熹說“我爹還在前線,你不能因為你爹死了就不給我爹扛事兒了”,難道他趙蘇能這麼說嗎?
這裡的人也都認得趙蘇,都看著他。
趙蘇道:“相公,君侯難道是自己願意在北地未平之時就回來麼?情非得己、天不假年罷了。但凡能有一絲機會,故去的君侯也必是想親自平定北地的!您身為人子,應該是最明白父親心意的人啊!如今鄭侯的心願未了,您卻拘泥於凡夫俗子的細枝末節,作小兒女態,是為‘愚孝’。
當此之時,您更應該為北地戰事繼續出一份力,早日傳捷,以告慰君侯在天之靈!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大孝?都在這件大事裡了!”
冷雲附和道:“對啊,就是這樣!世伯泉下有知,也會盼著你振作的。”
這理由,鄭川未必就想不出來,但是不能由他來說,趙蘇給說出來了,鄭川、鄭奕等人也就跟著添油加醋了起來。
鄭奕道:“七郎,咱們難道不知道你的品德嗎?現在不過是為了大義而不得不為之!”
鄭川道:“我願守孝三年!”
鄭奕道:“對啊,他是嫡孫,讓他來。”
冷雲忙釘上一句:“就這麼說定了啊,我去上表建言。你要實在不甘心,等北地大捷,一切定定了,你再擇機丁憂嘛!”
鄭熹仍然說:“不妥,不妥。”
爭執時,嶽家又派了人來道惱,嶽桓雖未至,先派了兒子過來。孩子來見了姑父,對鄭熹道:“我爹正在劉翁翁家裡,陪著寫祭文。”
冷雲道:“好了,我得回去換身衣服進宮了。”
鄭熹道:“你這人!”
正說話間,鄭氏族人、姻親等又陸續來人,鄭侯府上人口不算多,但鄭氏家族龐大、姻親眾多。不多時,鄭霖又帶著兒女過來了,然後是高陽王府,此外又有許多人,不能一一記數。
趙蘇本來打算窩在鄭府看看情況的,卻被冷雲一把薅走:“你跟我來!”
兩人出了鄭府,趙蘇道:“您去勸諫陛下,我……”
“你再幫我參謀參謀,”大概的意思,冷雲都聽明白了,但具體怎麼說,還得再琢磨琢磨,“要是有人說,我是為了我父親,怎麼辦?”
“公私兩便!且鄭相公又不是不丁憂。古人有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說處事持正,如今竟為了一點點庸人的閒言碎語,倒要自縛手腳,聽人擺布了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是為國乎?”趙蘇說。
他覺得也沒必要把全副身家都掛鄭熹身上,鄭侯會死,鄭熹難道就不會了?鄭、王之爭,兩家各自出招,看得多了,便也覺得不過如此。
怪沒意思的。
隻要讓鄭熹頂在前麵,頂到義父凱旋就行了。隻要義父還京,誰怕誰呀?
冷雲道:“你說的是!你彆走,等我。”
趙蘇道:“大人想岔了,此事不能隻由您一個人來說。”
“嗯?”
趙蘇道:“畢竟還有個‘孝’字,隻有您一個人硬講道理,講不過的,您還要為千夫所指。您先上本,再多找幾個人,也請他們為鄭相公進言才好。”
冷雲道:“妙!”
當下分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