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太常道:“你看得分明就好,我就不多說了。隻不過,彆叫雙方都視你為仇讎。”
魯太常比了個手勢,將拇指與食指一捏:“拿捏好分寸。”
陳萌客套的笑也淡了,口氣誠懇了不少:“我從來沒有想過做一個像王相公那樣的人,我有自知之明,那條路以我的心性是很難堅持的。我有父輩打下的基礎,做個差不多的官員就好。所以雖然敬重他,我從來沒想模仿他。”
魯太常點了點頭:“王相公是吾輩楷模,確是常人難及。”
“我還有兒子,您見過的,資質不錯,從小又被悉心教導,不像我,耽誤了好些歲月。我有父有子,何苦與人紅臉?可是這些人欺人太甚!”陳萌冷笑道,“我不去爭搶,是自覺不如王相公等賢者。然自政事堂以下,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以拿捏我的!跟我這兒擺譜呢?什麼玩意兒?”
對上那些人精沒有勝算,還收拾不了其他的廢物嗎?
他媽的!
回去再參這群狗東西一本!參他們“事太子不恭”!
魯太常失笑,帶著老年人的寬容,道:“我不過閒說一句,又招來你這許多。京兆事繁,做事的時候可彆帶著氣呀。”
“不會的,”陳萌又恢複了從容,“多謝您關懷。”
魯太常道:“我認得這些人裡,唯你與祝子璋與旁人不同。然而越往後走,越要謹慎呀。言儘於此。”
陳萌又道了謝,才向魯太常告辭。
因提到了祝纓,陳萌往戶部的方向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過去,而是徑直回京兆府去了。
今天很痛快,接著做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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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萌在朝上點了個炮仗,祝纓沒有被驚著。
這件事兒陳萌做得對,也扛得住,有人要針對陳萌時,她再出手相助也不遲。她現在很鎮定,陳萌近來的遭遇她看在眼裡,也深知自己終有一天必得表明一個立場。
終有對上的一天,在那之前,用心做事、努力栽植自己的人手才是正途。比現在上躥下跳靠譜得多。
眼下,她在看鹽州發來的文書。
江政、陳放已經到了鹽州,二人乾得還不錯。因為民亂,殺死了不少當地少紳。二人到任之後便開始重新清查土地、人口。帶著戶部往年的數據過去,截止上次統計為止,以那個數據為準,之後的兼並、隱田,兩人統統不認賬!
果然,戰亂之後才是均平土地的好時機,彆的根本沒用。
祝纓在文書上寫寫畫畫,又扯過一張紙來記著筆記。
接著,她又批複了國子監的申請。
項樂仍然在查倉庫的事情,趙蘇則在襄助暗中清查各地的土地、人口,這個事辦得很慢。即使各地配合,這件事也不是短期內能完成的。
祝纓現在比較悠閒。
與祝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安仁公主。
安仁公主這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氣,皇帝派人來她府裡把她的宦官頭領給杖斃了。杜世恩帶來了皇帝的質問,杜世恩原本就不陰不陽的,厲聲質問尤其難聽。安仁公主聽得額角一跳一跳的。
接著,杜世恩又用不陰不陽的調子宣了皇帝的旨意,把她府中的長史、家令給黜免了。兩人隻得當場脫帽謝罪。
這是杜世恩。
然後是郝大方。
作為東宮的宦官,他沒有帶來太子和太子妃的安慰,反而帶來了太子的話:“請公主以國事為重。”讓她退還侵占的土地。
安仁公主嘶啞著聲音問:“我犯了什麼罪,竟要這般對我?他知道我是誰嗎?!”
郝大方比杜世恩有禮貌得多,恭恭敬敬地說:“您是大長公主,您要不是大長公主,就該京兆府來拿人了。”
郝大方身負為太子賺風評的任務,自然不會對安仁公主很客氣。他催促著:“百姓流離失所,太子十分不忍心,還請公主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狗東西,說話會講成語了!安仁公主大怒:“你這狗東西,竟也敢來逼勒我!”
正發著脾氣,駱晟又回來了。
陳萌離開後,太子對駱晟又囑咐了一些話,說得不輕不重的:“您不會想再慢一步吧?”
太子以往對這位嶽父印象是不錯的,駱晟講道理,不像安仁公主,但是這件事,陳萌都通知你了,你還不趕緊把事平了?這位嶽父實在難當大任。
不過太子還記著先帝給他定下太子妃的事,駱家,或者說永平公主多少對他有過幫助。太子催促駱晟:“大長公主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堂堂男兒,應該擔起責任來。回去,把事辦好。”
駱晟趕緊回家,永平公主已經聞訊趕到安仁公主府了,聽了兩個宦官的話之後,又詢問了怎麼回事,才知道安仁公主闖了禍。
永平公主心裡也掛念女兒女婿,一麵給宦官塞紅包,一麵勸安仁公主:“請暫忍一時。便不為阿姳,也要為陛下考量。”
安仁公主眼睛瞪得要放光:“你我顏麵何存?”
這時,駱晟回來了,對安仁公主又是一場勸:“原是咱們不在理。繼續鬨下去,對您也不好。”
安仁公主依舊不想聽,永平公主突然站了起來,對外發令:“都愣著乾什麼?核對田產、房舍,找到原主人去!人找齊了,長史帶他們去京兆府重新開戶立契,給朝廷一個交代!”
然後低聲對安仁公主道:“您的損失,我補給您。田舍我還有一些。”
郝大方低聲詢問杜世恩:“杜翁翁,咱們,回去?”
杜世恩點了點頭。
人走了,安仁公主可氣病了,皇帝派了禦醫給她診治,大毛病沒有,就是上了年紀氣的。
安仁公主病倒,大家反而鬆了一口氣,至少她能消停了,不再鬨了。
沒過多久,竇朋的唇上又起了個水泡——民變再發,這次換了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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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州平息了,其他地方的兼並仍在繼續。
皇帝本以為自己已經經過了魯王謀逆、胡兵叩關、鹽州民亂、南北災害,該經的壞事都經曆過一遍了,該轉運了,哪知這民變它又來了!
轉運了,但沒轉好。
正值夏日,才給官員們發完粽子沒多久,皇帝今年興致不錯,還去看了一場龍舟會。
轉天,他心愛的美人給他生了個小女兒,小姑娘生下來就粉雕玉琢,不像彆的孩子生下紅紅皺皺的那麼難看。皇帝高興極了,給美人晉為淑儀。
過不幾天,太子宮中的嚴宮人又給他生了一個孫子,算來他已經有四個孫子了!枝繁葉茂!
五月二十三,民變的消息傳了過來。
竇朋還是老樣子,私下告訴的皇帝。這回沒有灶戶助攻,事情先是由兩村械鬥引起的。因天時不如往年,春夏爭水就鬨得尤其嚴重。百姓聚族而居,易於團結。當地官員收了一家的錢,打壓另一家。官府派人去鎮壓的時候鬨出了人命。
本來,大家忙著種地,這事或許也就過去了。接著天旱,禾苗枯死,地也沒得種了。當地官員一門心思想上進,怕報災影響考核,竟然沒有上報,朝廷不知道,自然也就沒有賑濟。
又沒得地種,又死了族人,官員還不管他們要餓死了,於是聚族而居就變成了聚為匪盜。
官府以往年的經驗論,覺得自己鎮壓問題不大。悄悄把事兒給平了,朝廷不知道,就不影響他的仕途。
他又鎮壓不了!一點點的事,終於引發了大動亂。自己還死在了動亂裡。
直到鄰縣發現不對勁兒——怎麼隔壁縣的往我縣裡跑?弄得治安變差了?
鄰縣給上報了。
皇帝氣個半死,又召了平鹽州之亂的人過來議對策。
各人都是輕車熟路,雖然不願意,但是祝纓在做預算的時候鹽州之亂已經爆發了,她留了個心眼兒,額外留了兩到三場差不多規模的預算。
小冷將軍已經去平過一次亂了,這一次他還想去,葉將軍又與他爭了起來,也想去。
皇帝征詢了冷侯的意見,以葉將軍為主、冷平輝為輔,派了出去。
直到此時,朝上大部分的人才知道,又出亂子了!
武將雖然生氣有人搗亂,但心情還可以,有仗打,就意味著他們不但有錢拿還有功勞可賺,還能惠及子孫。
他們的臉上帶著憤怒,憤怒中卻又夾雜著躍躍欲試。連柴令遠都有些期待,申請也到前線去。鄭熹的那位表弟,西陲刺史守城有功,人人誇他“外甥像舅”有故去的鄭侯風範。
柴令遠聽得多了,覺得自己的親娘也是鄭家的女兒,彆人說自己紈絝,興許我的長處不在這些寫詩理政,而是馳騁疆場呢?
柴令遠也跳了出來請命。
這些表情很紮心,禮部的一個郎中忍不住嘲諷了:“國家不幸,爾等卻隻看到了升官發財的通天梯!”
柴令遠道:“國家不幸,不就是因為你們無能嗎?”
這話也很紮心,紮得不止一個禮部郎中。
兩下於是開始吵起來。
鄭熹不在,柴令遠就是隻放了風的猴兒,跳起來與人理論,由吵而至於打。
一回生二回熟,已經打過兩回了,大家都打習慣了,眼下第三場打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了顧忌。
竇朋大喝一聲:“都住手!”
他的反應比較快,有了之前的經驗,見沒有喝製住,他馬上向皇帝請示:“陛下,請調殿上禁軍……陛下?!!!”
拳腳殘影的映襯下,皇帝撫住了胸口,氣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