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正在做來年預算,水旱災害減賦、賑濟,算不算國家大事?連年用兵,糧餉開支,算不算大事?還有新軍。哦,還有修河,築路。然後呢?陛下要冊封皇子、公主,給他們開府了,得擠出錢來。那位出個門,他說想看貧民生活?他看到哪兒去了?”
陳萌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道:“你就是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許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說得很委婉。
祝纓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閉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沐日!”
不想給這一家父子祖孫做老奴,可是換一家父子難道就會好一些?堯舜禹湯,古之賢王,他們的子孫們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紂。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愛子女,不為子女做長遠近。譬如冷侯之對冷雲。
可惜。這麼大的國家確實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樞,否則百姓的生活會更苦。梧州的宿麥,沒有朝廷調撥,單以一己之力,恐怕一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災害賑濟調度,外敵入寇、組織抵禦了。
竟是個死結了。
陳萌卻是心頭一鬆,笑道:“那還不珍惜?趁著還有半天!你想夜遊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兩人又往前走,卻見百姓倒也安樂,人們走在街上,表情也顯得從容了。
陳萌問道:“如何?”
祝纓道:“不錯。”
陳萌也高興了起來,道:“我總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那你不止三分。”
陳萌更加高興了,給祝纓介紹著沿途,某處本是被無賴霸占了,是他查明之後歸還原主的之類。說著說著,忽然失落地道:“我們也不如王相公他們,竟不能為國進賢,也不能平息動亂。”
“想要做的多了,才會覺得自己無能無力。有抱負,才會痛苦。”祝纓說。
陳萌道:“這就是誌大才疏了吧?”
祝纓道:“那大家都一樣,看開了就好。也不是咱們不如王相公,咱們也沒有一個先帝。便是王相公,生前幾年過得如何?有人鎮著,你能做實事,沒人鎮著,你得先自己當鬥雞。你我雖想中庸,真能置身事外嗎?”
如果想要維護百姓,首先需要奉承好皇帝太子,這也太可笑了。如果放棄百姓,倒可以與皇帝互相惡心,隻管玩弄權術、轄製天子。
過得還不如一個神棍,神棍奉承好了主顧,銀貨兩訖,拿錢走人!從此一彆兩寬,直到下回她缺了錢再來騙。
可她是戶部尚書,最清楚俸祿是百姓一升一鬥一尺一匹繳上來的。
陳萌又左右張望了,然後沉默了。是的,一個好皇帝挺重要的。
他說:“那也要儘人事。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且將來未必沒有中興之主,你我怎麼能夠輕易放棄?三郎,你我雖離政事堂還差一步,但也不能沒有誌向,我已老了,你還年輕,當要澄清天下,為民請命!”
祝纓卻覺得,世間固然有明君能開創盛世,但大多數的皇帝像是一個綁匪,手裡拿著天下億萬黎民作為人質,想做點人事的人像是一個可憐的被勒索的人質家屬。
“啊?我沒要放棄啊!”祝纓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要不管百姓了?”
陳萌驚呆了:“那你?!”
“如果不知道前途有多少艱險,怎麼能夠做好事?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厭倦嗎?他要是撒謊倒還好,要是真心覺得嚴家就是‘貧困’,以為其他人再窮也窮不過嚴家,就會錯判形勢。是下一個‘何不食肉糜’。惠帝雖蠢,這句話問出來,不怪他,該怪那些不讓他知道真正窮人是怎麼生活的人。”
陳萌道:“那……還教嗎?”
祝纓道:“當然不能不管,不過要換個法子。”
陳萌道:“剛才你可嚇壞我了!還以為你……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你想怎麼做呢?繞開鄭相公還是?”
祝纓笑道:“誰我都不繞開,明著做,咱們裝正經!直道而行!”
“詳細說說。”
“這幾天,你在京中找些貧戶,真正的貧戶,無論是做工還是種田,讓他見識見識,把腳落到地上。像你說的,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他自己找的借口,就得把這借口給咽下去。日子久了,見得多了,也許能有些用吧。”
陳萌道:“好。”
“不要教他任何‘心機’。”
“放心,”陳萌道,“我看,也不會有什麼人會教他這個的。”
祝纓心道,你就是最可能教他這個的人,你還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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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兩人站在了一座橋邊。
祝纓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和花姐了。”
咳!說到花姐,陳萌略有些不自在,低聲道:“那你就把人接過來,越拖,老人家身體越不好,路上越怕磕碰。”
“來了之後,花姐的官職就沒了。”
“她畢竟是女子,算來也年近五旬了吧?有你在,她做富貴閒人,不比自己做一個小官安逸麼?”陳萌漸漸鎮定了下來。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那她就很難在外自由行走了。她還挺喜歡自己有個告身能夠做事的。”
“女子為官,拋頭露麵,畢竟不雅,”陳萌含蓄地說,“也就是你縱容她們。男女有彆,陰陽有道,尊卑有序,女監是不得已。其餘……命婦品級……”
祝纓擺了擺手:“她有自己的想法。”
陳萌以為花姐是要守貞,也是一番歎息。做為官員,他倒不介意治下有一位節婦,作為兄長,他絕不想讓妹妹自苦。萬沒想到,祝纓一直未婚,竟是花姐不願再婚。
他又看向祝纓。
祝纓卻覺得有些可笑。
夕陽太美,她都險些要沉浸在身為“朝廷大臣”的一員的氛圍裡了。
女子頂好不能為官,但是要她有誌“澄清天下”,力爭輔佐聖王,開創盛世。
可她,是個女人啊!
想要討一口殘羹冷炙,卻要先將彆人喂得腦滿腸肥!他們吃得滿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獻。更可笑的是,他們覺得你的奉獻是本份,且並沒有打算給你一口剩飯泔水,肯給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謬?!
問就是陰陽有道,原是不配。
祝纓眯起眼睛,看向夕陽。
虧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沒打算在彆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裡拉磨打轉。也不打算為了完成自己那一點卑微的心願,先去完成彆成的大業——他們的大業對自己的目標沒有任何補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這個官,太沒意思,彆人的一切言論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來的。今天,這個太子、這個生了孩子的宮人提醒她,他們也是子子孫孫無窮儘,一直忍著、陪著他們,不是個事兒,熬,是熬不到頭的。隻能把自己的油熬出來點了,自己變成油渣。
祝纓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纓種下了麥子,種莊稼的人想吃一碗飯,不叫偷!更不是誰的施舍!
總有一天,她要告訴所有人,對,我是個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還要花姐、要小江,要她們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訐。
如果誰要攻訐,讓他們來說自己好了!
“該回了,”祝纓說,“回家吃飯。”
她坐主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