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鳴鸞笑著搖了搖頭:“您先歇息吧。”
祝纓知道她有話要說,又反過來送她出去,張仙姑很自然地留在屋裡,巴著門框張望。
蘇鳴鸞低聲道:“原來您也是女郎。”
祝纓道:“我當然是女人,我不是女人,怎麼會知道女人也能做這許多的事?接下來,我們還會做更多的事。”
蘇鳴鸞認真地點了點頭:“小妹,我得留下來,她離開太久,不能與寨子裡生份了。”
“應該的,對藝甘家,儘量過幾個月,秋收之後再大戰。那時候,她也略熟了家裡,可以帶兵出去了。戰爭,是最快的樹立威信的方式。在北地,我不能讓她衝在前麵。回家了,她得拚命站穩,延續下去。”
蘇鳴鸞道:“讓她也去?也好!地方,恐怕不容我阿蘇家再多分了,兵我出、糧我也帶,東西,我想多分一些寨子裡不產的。”
“可以。”
蘇鳴鸞道:“還有鹽的事情,我都與姑姑還有項三她們商議過,產量還能再高一點兒。隻是您不在這裡,我們……”
“好,我來籌劃。”
蘇鳴鸞最後說:“彆業裡,舊時的老管事有些跟不上了。您……”
“所以要儘量到秋收後。”
蘇鳴鸞笑道:“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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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很快聊完,各自安歇。
次日,祝纓再次啟程,花姐看過了老太太,就是老病,隻能靜養,沒彆的招。蘇鳴鸞還是帶著女兒去彆業,一路順便給她再介紹一下自家的縣。蘇飛虎留守,讓蘇晟跟著姑姑一起去彆業。
一行人行至中途,前麵一隊人來,一個熟悉聲音問:“前麵是誰?”
趙蘇道:“項二麼?是我!我陪同義父回來了!”
項樂一聽祝纓來了,也衝了過來,跟著的項漁叫了一聲:“二叔。”
項樂先見祝纓,一眼看過去,跟在京城沒多大變化,實在想象不出她是個女人。他先行禮,蘇喆道:“您是例行的巡邏,還是來接姥的。”
項樂頓了一頓,項漁給他小聲解釋改了稱呼的事兒。項樂道:“是來接大人的。”他家省事兒,跟祝纓沒親戚。
祝纓道:“咱們回去再說。”
“是。您請。”
項漁湊了上來,將事情小聲對他講了,項樂道:“縣令?”
“大家夥兒已經推舉大人做梧州刺史了。”
項樂緊繃許久的心鬆了一些:“不愧是大人!”
趙蘇的神經卻緊繃了起來,他看到了,項樂帶的人一聲不吭,隻跟著項樂向祝纓行禮。
又往前走,是祝青君挎弓佩刀,率眾而來,她帶領的女兵多一些,個個臉上都帶著好奇、歡迎的表情望向祝纓。趙蘇也略放心了一下,見禮畢,祝青君做前引。
到了彆業門前,又有小江、項安等人率眾迎接。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說:“咱家到了!”
祝纓上前一步說道:“我回來了!”
小江她們都有一種既驚訝又奇異,最後不知怎麼的笑出來了的模樣。
項安道:“恭喜大人,平安歸來!”
祝纓道:“辛苦你們啦。”
小江問花姐:“事情竟是真的?”花姐點點頭,小江道:“難怪……”
“呃?”
小江笑笑,與花姐咬耳朵:“挺好的,早該想到的。換個人,十有八、九早為你我安排婚姻了。我竟沒往這上頭想,竟做了二十年的瞎子,白白提心吊膽。”
一旁一個藍衣的女子替花姐扶著張仙姑,張仙姑道:“這是……”
祝纓道:“巫仁。算術很好。”
巫仁驚訝地道:“大人還記得我?”
“被我記得不是什麼好事,得乾活兒。”
巫仁笑道:“好!”
她們的身後,也有些穿得略體麵的人,也有些粗布衣衫。
趙蘇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來。
這裡的人,對花姐和張仙姑更熟悉一些,對祝纓更敬畏一點,他們會叫:“大人。”但叫一聲“大人”之後,要叫兩聲“老夫人”“大娘子”。不能說不認祝纓,卻總有點生疏,笑得也不及對張仙姑等人親切。
趙蘇很警惕,再仔細觀察“彆業家丁”。他拋棄了京中的一切,可不是為了讓祝纓回來反被“自己人”質疑的。他對彆業不甚了解,這幾天與蘇鳴鸞聊過了才略知道彆業也不過十年多一點的時間。而祝纓離開這裡也十年了,十年的時間,誰管的,就跟誰親近。
項家代祝纓經營了不短的時間,趙蘇有些擔心。
除了項家,既能設縣,人口也得有個上千戶甚至更多——具體看過了“祝縣”的籍簿,親自摸查一下才能確定真實數目。
這許多的人,必然會生出一些小團體,譬如“鄉紳”之類,一個縣,得有六曹,都是有實權的人物。朝廷大臣能夠架空皇帝,一個縣的官吏,也能這麼乾。祝纓不是那個傻皇帝能比的,但也不能不先有所防備。
寧願枉做小人,不要被人坑了。
這是趙蘇的原則,他決定了,一會兒問一問祝青君。
祝纓一行人進到彆業的主宅裡,又是一番熱鬨。祝大腿不好,躺倒了,但侯五等人還在。侯五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真不敢相信祝纓是個女的!祝纓道:“這裡就是你的家,安心養老,不會讓你沒下場的。”
侯五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這、這……唉!行。”
趙蘇更不放心了,他還得跟侯五談談。
花姐給各人安排了住處,祝銀笑道:“這下好了,咱們能幫著大人收拾屋子了。”
項安正拉著胡師姐的手,扭頭說:“你想不收拾也行,我找人到大人屋裡去,你舍得?”
祝銀將袖子一卷:“什麼舍得不舍得的,我聽不懂,我得乾活兒了。”
趙蘇對祝青君使了眼色,祝青君會意,趁祝纓等人去探望祝大的機會,走到趙蘇麵前。
趙蘇也不廢話,開口便問:“我知姥一向有成算,但還要問一句,這個彆業裡的人,可靠麼?”
祝青君笑道:“這個你倒可以放心,他們都受大人的恩惠。是大人給了他們身份,從侯五叔起,訓練他們每天都要說幾遍,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人給的,命是大人給的,飯是大人給的,房子是大人給的,家,是大人給的,要忠誠。”
這是個彆莊,大家都靠祝纓吃飯,有什麼問題嗎?
趙蘇問道:“身份,也不介意嗎?”就蘇鳴鸞,頭人的女兒,想當頭兒還費勁呢。
祝青君道:“您還記得,以前跟著大人的時候讀什麼書嗎?我隻知道,識字之後第一篇,就是陳涉。咱們這兒出來的人,禮儀看著像樣,禮法從來沒有全的,經史都不是成本順序讀的。”
趙蘇恍然!
他也一直覺得有點奇怪,但隻當是祝纓不是明經進士,所以揀“實用”的教。現在想想,她分明是有意為之。二十年了,這裡的人雖然會說兩句,但是對女子任事的態度極其寬容。非但男女之間,夷夏之間也是如此。
祝青君道:“所以啊,不用太提心的。”
那廂,祝纓也探望完了父親,蘇鳴鸞等人也各自去客房安置,祝纓對花姐道:“我先什麼都不動,你來,我去房裡歇著了。對了,幫我找兩套布衣來吧。”
她在京城,衣服早換了幾輪,都是綾羅綢緞的。
花姐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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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到房裡,一眼望去,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祝銀道:“大人,咱們的行李都搬來了,杜大姐在書房放書,您的衣服在這兒,那邊是鄭家、陳家退回來的箱子,您看怎麼安排?彆業有庫房,入了庫的東西再取又麻煩,您先挑著要留下的,我把剩下的入庫。”
祝纓道:“我看看。”
她挑了一些要分贈給各家頭人,又取出一些綢緞、一套銀壺杯,準備給藝甘家。又挑出一些,要給這些日子在彆業裡管事的人。
揀出往父母、花姐等人房裡用的,也留下。
都分派完了,剩的還有不少。祝纓讓把金珠寶貝先入庫,祝銀強行要祝纓房裡也留下一些。然後指著一個箱子說:“這些字畫,這裡也隻有您這兒配掛了。”
祝纓道:“我瞧瞧。”
一些名家的字畫,鄭、陳都沒收,她也懶得掛。不過字畫需要好好的保存,她說:“也留到我這兒吧,庫房恐怕沒保管過這樣的。”她是暴發戶,哪有這經驗?
一樣一樣清點,最後發現一個長匣子,上麵沒有標簽,好像也不是她的東西。她將匣子打開,是一麵卷軸。抖開了一看,上麵四個大字——時維鷹揚。落款卻是嶽妙君。
祝纓指著北牆正中,道:“掛那邊牆上吧,字兒比我的好。”
祝銀也看了過去,道:“確實好看。”
收拾完,天也黑了,杜大姐跑過來請祝纓去吃飯,又繞著祝纓轉了一大圈,祝纓道:“我頭上又沒長角。”
杜大姐道:“我們可擔心死了!”
祝纓道:“知道知道,以後都不用提心了。”
杜大姐狐疑地看著她,看得祝纓喉嚨發癢:“乾嘛?”
“一家人好好的,可彆再分開了。老夫人天天盼著您回來!我們大娘子,也忙得不得休息哩,老夫人年紀您是知道的,您想想,大娘子今年也快五十了,彆人家,都是有兒媳婦伺候,孫子也長大了,她還在忙哩……”
“好。”
“哎,吃飯吧!今天有客人,要做得多,是廚下她們做飯。您在京城十年,南方菜怕也吃不慣了。我親自下廚給您做了京城好吃的,您一路過來,得好好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