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先不進城, 而是打量起這座縣城。自打把項樂、祝青君派駐到這裡,她這還是頭回過來。
甘縣的縣城比祝纓那個“彆業”還要小一點,規劃也很不規整。它半依矮山, 在外麵看過去, 它的外麵圍牆還算新,卻不是一個很標致的城牆模樣。
祝縣的縣城,修建的時候是祝纓打的底稿, 參考的是朝廷營建城池的標準。甘縣的縣城底子是藝甘家的大寨,寨子就不標準。
祝青君道:“咱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也想修整來,隻是一直不湊手, 就怕中途被偷襲, 工程也大, 一時半會兒不能完工。”
祝纓道:“不必膠柱鼓瑟。”
祝青君道:“裡麵也沒有咱們家那樣規整。底子是原本藝甘家的一個小寨子,藝甘家的老洞主搬過來之後又在外麵護建了一些,也沒個規劃,想哪兒蓋哪兒。”
祝纓道:“原來的寨主呢?”
“藝甘洞主來了之後沒多久,他的寨子保不住,家裡人也死了,剩下的人跑到吉瑪家去了。”
藝甘洞主幾代人營建、居住的大寨還在祝纓那個山城的下麵, 後來藝甘洞主舍棄了那裡,那裡倒是地勢平坦、占地比這個要大。這次被迫搬遷, 也可稱為藝甘家與祝纓的一大仇, 弄得雙方很難和解,最終不得不兵戎相見。
藝甘洞主是這一片的頭兒,於是尋了一處還算大的寨子搬過去,不免也來了一個鳩占鵲巢。
祝纓耳朵裡聽著祝青君的解說, 打馬進了縣城。裡麵果如祝青君所言,道路也不很平直,依山借勢,顯得兩邊的房子也起伏不平。住在城裡的人倒還算安逸,小孩子也不避人,圍著馬前後地跳,樂嗬嗬地看熱鬨。
還有小孩子用花帕族的話衝祝青君喊:“回來了喲!”
祝青君對祝纓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對小孩子大大方方地說:“對啊,回來了!”
她的花帕話還帶點口音,小孩子們笑著學她的口音說“回來了”,祝纓聽了直樂。
也有小孩子問她:“這才是你的男人嗎?”
祝青君哭笑不得:“哪兒學來的屁話?”
小孩子對她扮了個鬼臉仍然拿眼晴瞟向祝纓,祝纓已經跳下了馬來,小孩子們往後退了兩步,好奇地打量著她。見她長得白白淨淨、臉上帶點笑,也不凶惡,小孩子們又往前進了兩步。祝青君等人也緊跟著下了馬。
祝纓從兜裡摸出點糖來,一麵給他們分糖,一麵笑著說:“不是的喲,為什麼這麼問她呀?又不是走在一起就要是一對的。”
聽她會說花帕族的話,小孩子們有點小驚訝,又有點理所當然,道:“有人給她唱歌了。”
一個小姑娘含著糖說:“那是個討厭鬼,耽誤我們收穀子。你不耽誤我們過活,我們就不討厭你。你也唱歌嗎?”
很快,有大人過來拉孩子回家。祝纓自到梧州之後更加不講究吃穿,祝大死了她要穿孝,新製的衣服就都是普通的細布,出門的時候張仙姑經她準備了不少換身的衣服,也都是從這些裡麵拿。與在京城時的精細打扮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它是新的、還沒有補丁,式樣也與普通人的不一樣。
小孩子看不明白,隻覺得好看,有生活經驗的成年人一看就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他們又怕小孩子衝撞了“貴人”惹禍,緊張兮兮地盯著孩子。其中忽然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附近的人又小聲詢問,他們開始衝著祝纓指指點點,隱隱地說道:“像是他。”
祝纓彎下腰,很認真地說:“不唱,我也不是她男人。”
“哦——”小孩子們發出一點失望的聲音。一個小瘦子把口中的糖噴了出來,把他自己給氣哭了。
祝纓又摸了一顆糖給他:“呐!這回拿好了,嘴裡有東西的時候彆說話,吐出來還好,要是嗆著了,可要命。”
小瘦子認真地點了點頭,剝開糖紙,含到了嘴裡,把嘴巴抿得緊緊的。
祝青君見人越圍越多,對祝纓道:“咱們還是去衙內再說吧。您出來巡視,既不急著回去,以後有的時候時間體察民情。我和項二,絕不會像朝廷那些官兒一樣,安排好了父老、學生應付上官問話的。”
接著,又小聲添了一句:“安排了也瞞不住您,就不安排了。”
慣會“排好了父老、學生應付上官問話”的“朝廷那些官兒”之一的祝纓一點也不覺得尷尬,點頭道:“好。”
祝青君大聲對圍觀的人說:“這位就是我常說的刺史大人啦!給大夥兒分田地的大人!”
人群裡議論的聲音更大,一個人控製不住聲音地說:“我就說沒認錯,那一年他來……”
有人糾正:“不是說是女人嗎?”
祝青君的目光變得淩厲了起來,直直地看過去,祝纓在她肩上拍了拍,道:“放輕鬆些,彆嚇著了人,慢慢說。我呀,曾經到過藝甘家的老寨子。”
接著她揚聲問道:“是老寨子裡的人嗎?”
那人大聲說:“是,我們是後搬過來的。”
祝纓道:“連累你們搬家了。”
那人說:“不連累不連累,現在才算有家了。”
這事兒說起來話就長了,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的,這十年來,也沒少埋怨過祝纓這個人,山外的人就是陰險狡猾又不厚道。但是去年,就從去年開始,普通的藝甘家人口風就變了,刺史大人為人還是可以的,老洞主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祝纓笑笑,又環視一周,對眾人道:“我來打擾啦,大家夥兒以後都是自家人了,以後都好好過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好!”他們一齊應和,多少帶了一些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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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從城門走到縣衙花了半天的功夫,進了縣衙裡麵反而比在外麵利落多了。
祝青君道:“我平日不在這兒住,都在旁邊的營裡,隻在這裡有一間值房歇腳。項二住這兒,他的妻兒沒跟來,這裡有的是房舍。”
項樂雖然不在,縣衙裡的卻都是從祝縣調過來的人,幾乎都姓祝,倒有四個衙役、一個班頭是項樂用慣了的親信。另有一個賬房,也是他從項家借出來的。項樂出行,還帶走了兩個衙役隨行。
賬房跑了來,忙著要給祝纓騰房間,話說到一半猶豫了起來。
祝纓道:“不用了,項二還沒回家,哪有把他的房間給騰出來的道理?等我回去了,還要再給他挪回來,多麼的費事?我去青君那裡住。青君,在你房裡添張床給我。”
賬房臉上有點苦,他就是有點忌諱這個性彆,如果是個男上司來,沒得說,祝纓搬進去就得。一個女上司來,把項樂一個男人的房子騰給她,多少有點不好說話。
祝纓卻沒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項樂又不在衙門裡,自己想了解一下情況問個話,還是得是跟祝青君問。
當下,祝青君帶著行李去安置,祝纓沒有馬上去營裡,而是在縣衙的廳裡,一一詢問甘縣的其他官員。甘縣的官員都是她任命的,無論新老,都經過她的眼,個個都叫得出名字來。祝纓先問司戶佐:“戶口、土地都造冊完成了嗎?”
甘縣是新拿下來的,之前連個文字都沒有,萬事都是從頭開始。去年,祝纓調派了一些人過來,才開始清查戶口、清點土地。這不是小半年就能乾完的事兒,也因此,去年整個甘縣的稅收,也是含糊著收的。
分給誰多少地,按一畝多少斤租子,暫抽了一個什一之稅。沒有統計到的,那就恭喜,你少交了一年的稅。同樣的,教授種植宿麥,也是從在冊了的地方開始,你都不在冊,州裡不知道有你,當然就找不到你、不會教你。
抽丁服役也是如此,不在冊,征發沒有你,其他按人頭來的一些好處譬如平價的鹽,也就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