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戶佐道:“差不多了,比去年上報給大人的時候又多搜出了百七十一戶,共一千五百六十九人,都按戶分給他們土地了,今年秋天就能交租、服役了。”
祝纓又問帳史:“甘藝賬上可支多久?”
帳史道:“藝甘洞主兵敗之時損失不少,所餘之物俱已造冊。”說著奉上了一個賬本。
祝纓又問司法佐:“有沒有糾紛?你都是怎麼斷的?”藝甘沒有文字,就更沒有明確的律法,都是些習慣法。習慣法中,又有一個潛規則——聽頭人的。頭人決斷,往往比較隨性。這事兒祝纓早在與阿蘇家打交道的時候就知道了,因此設立甘縣的時候特彆指出了,讓項樂等人注意。
譬如這個戶婚律,你就不能強求什麼媒六聘,得讓人家自己唱歌。
司法佐略有一點心虛,道:“還好。他們到衙門來告訴的很少。”
祝纓沒有追問,而是說:“很少,就是有,把案宗拿來我看。”
“是。”
祝纓又依次問了其他的官吏,賬房又來請示飯在哪兒吃。祝纓就在衙門裡與祝青君等人吃飯,席間,她也不說政事,隻說大家辛苦,待到甘縣都步入正軌了,給大家輪流放假整休。並且戲言:“都要好好練本事,你們的前途,不止於此。”
眾人都高興了起來,一個書吏打扮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道:“咱們前途,都在大人。也不全是為了前程,跟著大人,總覺得有奔頭。”
附和聲旋即響起,祝纓也認得他,是從彆業裡出來的。原是索寧家的一個小奴隸,他的父母是被索寧家捉上山的山下人,也因此,他有自己的姓,是彆業裡少量的保有自己舊有姓氏的人,名叫徐苗,現在是在司戶佐手下做事。
祝纓道:“有奔頭就接著奔,會有更好的風景的。”
“是!”
祝纓這一晚就住在祝青君那裡,這一片是原本頭人的宅子,中路被拿去做縣衙了,左路有馬廄,就被圈做了營房。甘縣的兵馬並不算多,常備的少,更多的是臨時抽調。祝青君把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她自己去了隔壁湊合。
祝纓是個不會早睡的人,拖著祝青君半夜出門,打著火把將縣城轉了一圈才回來休息。
次日,祝纓與營中土兵一起吃飯。營中男兵女兵都有,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女人,但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說像,是皮膚白皙五官也挺好看、整個人都潔淨講究,這寨子裡的好些年輕姑娘也沒有這麼白,說不像,是她個頭又高,男裝、行動間整個身體都舒展拉開、不帶女態。
祝纓拉開了鍋蓋,說:“都坐著吃吧,我看看大夥兒吃的什麼。吃得飽麼?”
一麵自己也盛了一碗,捧著碗與土兵說話。
土兵們回答得有些磕巴,但也說:“吃、吃得很好。”又添了一句“比以前強多了!”
祝纓沒說話,點了點頭,扒拉了兩口飯。雜糧,還摻點菜,有鹽味,但是沒有肉。早飯沒肉,也行。她打算吃過午飯、晚飯再說。
土兵看祝纓不說話了,怕祝纓不信,又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們就是藝甘家的人。”
祝青君跟著解釋:“是抽丁。”
“哦。你們報過,我知道。”
祝青君率領一部分祝縣的兵馬攻打藝甘家,打完了,即使祝纓現在也不能一直供養一支這樣的隊伍。其中一部分抽丁的土兵回祝縣依舊種地去了,但是甘縣也不算太平,西卡家又不時騷擾。所以祝青君就請示了祝纓,從甘縣抽丁,從奴隸中抽取合適可靠的人,編入土兵的行列。
這個土兵就是這麼來的。家裡分了地、有了屋,當個兵就當得很甘心。
普通人常年都是隻有六、七分飽的,還要勞作,不是不想吃,是沒有。如果是奴隸,處境就更慘了。家裡人口多,老人一天就隻能吃一頓,也談不上“飽”,不是兒女沒良心,是沒得吃,得給青壯年吃,吃了好乾活兒。每家都有老人或者小孩兒餓死的。
所以這隻有一點鹽味,也沒有肉的飯,他們都覺得不錯。
甘縣過得,比其他幾縣是要差一些。
祝纓吃過了早飯,又往縣城裡轉去,她還是老樣子,好在街上蹓躂,不時往路邊一蹲,就跟老人、小孩兒閒聊。遇著個賣竹筐的手藝,還幫人家破竹篾,一邊破著竹篾,一邊聊,身邊很快聚了一圈的人。
說是巡視,也不急著去邊境,也不急著召項樂回來。倒是整個甘縣的大寨都知道有這麼一位大人,學什麼都很快,還拿竹篾編蟈蟈給小孩兒。遇著可憐的人,還要順手幫個忙。寨子西牆根下那個柴刀斷了,沒錢換新的小子,就得到了一把新柴刀。又很厲害,一眼就分辨出了正在爭一個笸籮的兩個鄰居,誰才是笸蘿真正的主人。還把一個欺負姑娘的小流氓給親自打了。
等到項樂從邊境回來,滿寨子裡的小孩兒已經不叫祝纓“大人”改稱她為“姥”了,雖然看著不太像是一個印象中的婆婆嬸嬸的樣子,可是管它呢!姥說了“你們認得我這樣子就是了”。
他們覺得,“大人”如項樂,不如“姥”親切可敬。
項樂從外麵回來,路上人再稱他為“大人”的時候,他總覺得“大人”這個詞,在他們的口氣中變得不那麼親熱尊重了。
——————————
項樂直接回縣衙,衣服沒換就得到祝纓的最新情況,忙說:“大人現在哪裡?快帶我去迎接。”
賬房道:“怕是在城東。”
項樂道:“前麵帶路。”
匆匆找到祝纓時,天也暗了下來。這一天,祝纓新去了一個打鐵的鋪子,正圍著個破圍裙,跟鐵匠學打鐵。看到項樂,祝纓對周圍的人說:“我去看看他,彆耽誤了你們的正事兒。明兒我還來。”
解下了圍裙,項樂也跑到了麵前:“大人,您怎麼……”
祝纓擺一擺手:“回來了?回去說吧。”
“是。”
項樂也是知道祝纓的脾氣的,他倒也不怕,他在甘縣也沒有作威作福魚肉百姓,那就不用怕。
饒是如此,路上還要解釋:“人手不足,有時做事不得不糙一些。此地又不認王法,有些習慣也不合。我隻能分辨個對錯,輕了重了,未必周全。”
祝纓笑笑:“做得還不錯。”
項樂頓時高興了,忍了忍,等進到縣衙才說:“西卡家的那個小子,著實惱人,不過,看著倒有一點誠心。”
“哦?”
項樂也不知道要怎麼跟祝纓解釋,如果是以前,他會給祝纓一個“男人都懂”的心領神會的眼神,但祝纓她是個女的啊!
想了一下,他說:“如果有這麼對娘,我也不會覺得他是圖謀不軌。就是……”
祝纓看著他為難的表情,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對方看著還行?
項樂看祝纓的表情,也鬆了一口氣:“不過,還要看青君,妨礙到青君、妨礙到大人的安排,也是不行的。西卡,如果能夠兵不血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青君年紀也不小了,草草嫁了,恐怕不好,要門當戶對,梧州頭人的孩子,我看配不上她。青君也沒有家人宗族,如果有一賢內助,她也能省些心,更能專心建功立業。”
說著說著,項樂竟惆悵了起來,他想起來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也能有個賢內助……
祝纓道:“此事不急,過幾日我往邊境上瞧瞧去,見著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