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仙姑高興極了, 她與祝纓坐在上首,下麵兩排的席麵,都是認識的人, 有大人有孩子,小孩子們雖然有禮卻又不失天性地發出些奇怪的小聲音, 熱熱鬨鬨。
祝纓她們在席間也不說什麼正事, 更不提遇刺之類,說些花姐又救治了幾個病人、祝纓在甘縣見到了些以前沒有見過的風俗等。小孩子們聽得入神,江珍忍不住插言問了句:“他們還沒改過來嗎?”
花姐道:“已經在咱們祝大人的治下了,當然改過來啦。”
“祝大人”三個字說得不無戲謔之意, 被祝纓翻了個白眼,花姐抿著嘴直樂。
她們說的是甘縣一些舊俗, 梧州移風易俗十餘年, 這些小孩子們都沒見過舊有儀式的殘暴, 現在聽起來像聽天書一樣。
大人們是寬容且有耐心的, 與小孩子們一遞一遞地聊天, 很快就看出這些小孩子的情況了。郎睿的弟弟,小名叫阿撲的,官話就說得不怎麼樣。江珍江寶官話極流暢,與趙霽以官話交流毫無障礙。項漁的弟弟渟的官話介於二者之間,帶口音,但仍大致能沾邊。
就算都留下來當學生, 阿撲同學也得比彆人低兩級先學點語言文字,至少也有個老師補習。
祝纓心裡給幾人分了個類,當麵不提,心中卻已將他們與學校的“改製”與整個梧州的人才規劃、開拓布局勾連了起來。口上還要問:“都住哪兒呀?怎麼安頓的?”
項漁道:“四郎與我同住。阿撲……”
阿撲雖然有個舅舅,可這個舅舅是林風, 林風自己也是客居,還沒在梧州官場上領上實職哩。
祝纓對林風道:“你且留下,不也曾隨軍征戰麼?留下來試著領兵吧,阿撲先與你同住。哎,你不是成婚了?”
林風嘿嘿一笑,手掌在大腿上來回抹著:“是,那個,阿爸說,叫我先來,再接她來。”
祝纓道:“這樣啊……你是新婚,該給你準備新屋子,新娘子來之前,你們舅甥倆先住我這兒,外頭給你把屋子收拾出來了,你再親自把新娘子接過來,看屋子滿意了,再搬過去。”
“哎!”林風樂嗬嗬地答應了,又去跟阿撲逗著說笑。
花姐嗔道:“就算新娘子滿意了,阿撲也還是在咱家住下吧,人家新婚燕爾呢。”
一句話說得祁娘子等人都曖昧地笑了起來,祝纓見她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舟。阿撲身份不同,他雖不是塔朗家的繼承人,郎錕鋙卻是拿了將要分給阿撲的戰利品——幾個寨子,湊進了甘縣裡。阿撲長大,無論如何也得給個交待。
則養在府中就是很合適的了。
吃過了飯,祁娘子、二江等都很關切地對祝纓和花姐說:“才回來,好好歇息。”帶著孩子回家去了。
整個祝府仿佛怕驚著祝纓一樣,很快也都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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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祝纓按時整來。時已入夏,日出得早,祝纓穿衣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兩個年輕姑娘拿了水盆之類來敲門:“大人,起了?”
祝纓道:“擱那兒我自個兒來就成啦。”
“那怎麼行?”杜大姐應聲而至,手裡抱著疊衣服,“以往還道您是不慣彆人在眼前伺候,白叫您受那麼多累。如今回家了,咱們就得給您伺候得妥妥貼貼的,您隻管操心大事兒。”
祝纓戲言道:“我回來好久啦,你才想起來?”
杜大姐理直氣壯地道:“您出遠門回來,累嘛!”而且,該說不說的,年歲也一年一年的漸長了。今天,花姐起床動作稍有遲緩,杜大姐才驚覺——主人家年紀都不小了!
張仙姑早幾年就已經有蔣寡婦及兩個小丫頭照顧起居了,花姐、祝纓從來都是能夠自己動手就自己動手,家裡也漸漸習慣。花姐有學生在跟前,也不大支使學生伺候,有眼力見兒的學生如青君幫著杜大姐拿飯、打水的另算。有小丫頭灑掃院子,花姐也不好叫人幫著穿衣、捶腿、抬著走路。
今天這一下,一道驚雷就這麼炸在了她的頭上!扳著指頭一數,不好!自己這個後宅的管事真是大大的失職!如今滿家三個正經的自家主人,有兩個她沒照顧到!
那不行!
不但緊急給花姐配了兩個侍女,就專管花姐起居,又特意找了倆利索的來放到祝纓房裡。
要了親命了!怎麼能把這個事兒給忘了呢?想當年,自己剛到祝家的時候,老夫人的年紀還沒有現在的大娘子大呢。
杜大姐的這些想法祝纓全然不知,她還跳得上房頂、打得了流氓,實在不明白杜大姐一副心虛的樣子所為何來。隨口問了一句,杜大姐卻硬說:“咱們府裡後頭也太冷清了。既叫我管,我就要管!”
祝纓“哦”了一聲,打算抽空問問花姐,再作安排。杜大姐見她沒有再說話,以為此關已過,打發了她洗漱。
祝纓照例要練一會兒功,然後去張仙姑那兒蹭個飯。今天人多,就大家一起吃,連林風、阿撲和花姐一起,都在張仙姑麵前吃。吃過了就是晨會,她有許多規劃,但都不必在今天說,於是各司其職,一筆帶過。
隻有趙蘇在散會後沒有離開,跟著祝纓到了書房,彙報一下情況。在她離開的這一個月裡,並無大事發生,山下也很太平。趙蘇想要詢問的是“開科考”:“總要有個細節章程。”
祝纓指著椅子讓他坐,並且說:“不但這個,還有其他。”
趙蘇洗耳恭聽。昨天祝纓隻對他說了個大概,而向西開拓、設節度本就是祝纓說過的,細節,他們確實沒有討論清楚。
祝纓伸出兩根手指,道:“兩樣,一樣招徠賢才,一樣自己教,哪個都不能丟鬆。
雖然開科考是要招徠外麵的人才,可也不能隻靠著那個。他們讀的聖賢書,想法未必可心。我已經能夠猜到,天下大才肯過來恐怕沒有,正經讀書人願意過來的也會很少。女子或許會有一些,但能不能走到這裡還是未知。
便是有人來了,也要考察心意、行跡。有不合的地方,也須改正,不能為我所用又或者想反客為主的,不能要。
終究是要落到自己教,不能都指望外麵的給。”
趙蘇道:“是。”
祝纓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你說得不錯。怎麼樹,還是有講究的。學校裡既缺老師、也缺時間,梧州也就咱們有數的幾個人懂得略多一些。依我看,不能叫大姐一個人忙,她於醫學生盯得緊些,其他的,還是小江他們教些識字歌。外頭看著梧州,百姓識字,好於彆處,再往上,就差彆人一大截了,可用之人得練、要精進。咱們幾個人,也要兼做老師,尤其是你!我不會教學生。”
趙蘇失笑:“您還不會教?自福祿縣學起哪個沒有青雲直上?”
祝纓道:“那不過是安排仕途。我對小鬼是沒辦法的。而且,教什麼、怎麼教也要有講究。若是以後有會教學生的人來,也請她做個先生,咱們就能騰出手來了。”
“是,”趙蘇說,“教出孝子還罷了,給朝廷教出些忠臣來,可就得不償失啦。”
祝纓道:“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朝廷的課業,成百上千年來已自成一體,想自己另設一套,並非一時之功。兩人不得不探討一番教什麼、要教成什麼樣子。
趙蘇道:“我看老侯調-教新兵就不賴,您回來,彆業裡的親兵沒有疑慮就乖乖聽話了。雖然有青君從中出力,老侯打下的底子委實不錯。可以借鑒。”
祝纓道:“他是給‘我的彆業’調-教護衛,吃了主人家的飯,忠於主人家就在情理之中了,至於主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倒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