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大惱, 鼓得鼓、炸得炸,祝纓這個當事人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表情甚至帶了一點點的戲謔。她親自動手, 將鼓得圓圓的巫仁與炸得頭發毛了的蘇喆統統趕了出去。
張仙姑在旁邊的房間聽到憤怒的聲音,把房門拉開一道縫兒,小心地偷窺,卻隻看到幾個人被趕了出來。祝纓將蘇鳴鸞與那個小夥子留了下來:“外麵會館情形如何?我先前問過你們, 有沒有受到磋磨,你們也不說。我料定必不會這麼順利的,趁早說出來, 不要等麻煩變大了再費力氣。”
小夥子看了蘇鳴鸞一眼,蘇鳴鸞點了點頭,小夥子道:“是有一些刁難……”
以前祝纓在朝廷的時候, 梧州會館是比較得照顧的, 如今她回來, 以往的照顧沒有了, 麻煩也就出現了。普通商賈遇到這些事,也隻有認倒黴, 倔強頭鐵想討個公道的,多半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咱們也都付錢了事。”小夥子說。
除了錢財上的損失, 一些其他方麵的歧視也是有的。
祝纓一一記在心上,不時問兩句:“某地的某知府知不知道?他也不管麼?”之類的。
蘇鳴鸞拿起剪刀, 將桌上的燭芯剪了,邊說:“說得差不多了, 姥也該休息啦。這些事也不在一時麼,等您回到府裡,咱們再細商議。眼下您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明天還要去鹽場。”
祝纓道:“好。”
蘇鳴鸞帶著小夥子離開了,祝纓沒有馬上睡,而是取了紙筆,寫了幾頁紙,分裝到兩個信封裡。
次日起身,人人裝束停當,花姐對祝纓道:“我陪乾娘回家,家裡不用惦記,倒是你……”
“我看完鹽場就回,也要到秋收了。朝廷的麵子是要給的,租賦繳得少也要繳,這個事兒我得親自回去安排。”
那就是秋收開始的前後回家了?張仙姑心裡稍寬,對祝纓道:“路上小心。”
“哎。”祝纓答應了,將兩個信封遞給了蘇鳴鸞。
當下,祝纓等人往南、張仙姑一行往北,都從阿蘇家的大寨出發。蘇喆心中十分好奇,走不半炷香的功夫,她就鞭馬上前,故意帶一點讓所有人都看出來的作戲的諂媚笑容道:“姥~”
祝纓哆嗦了一下,摸摸胳膊:“乾嘛?說人話。”
蘇喆大聲笑了起來,驚起林中飛鳥,她又咳嗽兩聲,才用正常的語調說:“姥,您給我阿媽的是什麼呀?”
祝纓看了她一眼:“想知道?”
連巫仁、路丹青都豎起了耳朵。
祝纓道:“一些地方官的把柄、不法的證據罷了。”
巫仁心道:不愧是姥。
蘇喆卻要刨根問底,她驚訝極了:“您能知道他們的罪證?丞相這麼厲害的嗎?那個……”
她有一點混亂,突然覺得一個帝國的丞相,或許比她意識中的更加高深莫測。
祝纓道:“早先在大理寺的時候就知道,那時候牽扯一發而動全身,又要顧忌這個、又要顧忌那個,再看不慣,說出來無用也就不如不說,以免打草驚蛇。現在,嗬嗬。”
大理寺專門有一間屋子放這些東西,彆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在大理寺的時候,是少不得翻閱這些東西的。她從評事做起,一路做到大理寺卿,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大理寺就沒有她不該知道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黨爭”的時候尤其的有用。隻不過以前有種種掣肘,不得掃清。如今她離開朝廷了,這些案件把柄如果現在不用,過個十年二十的,大部分的價值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正好,梧州草創、正在擴張,不能讓朝廷中有的人給自己添亂。要用就趁早,好好利用,免得朝廷給自己找麻煩,自己也能有精力乾正事。也因此,她這些日子不時鬨出點動靜來,並不懼怕朝廷。朝廷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的,對付人,祝纓有的是辦法。
那一邊,蘇鳴鸞拆開了信封一看,一封裡是昨晚說的某知府昔年犯法的證據,另一封卻是寫給京城郝大方的信,讓他幫忙照看一下京城的梧州會館。
第一封信裡,祝纓還注明了,不要拿著這玩藝兒就去衙門告狀,這樣成功的幾率很低,要做兩件事,先禮後兵,先敲打,他要不聽,就繞個彎子,裝成被人偶然間發現的證據,再暗中散布流言、推波助瀾,讓這事兒鬨大,不好掩蓋。
第二封信就簡單了,郝大方與祝纓是金錢方麵的往來,將錢的話題講得明白就行。
蘇鳴鸞心下歎服,拿著兩封信,讓人把縣中識文解字的男女集合起來,宣布:“咱們縣裡秋後也先考一考試,學校裡選出十個人來,我送你們去北山府裡考試!都要爭氣!”
“是!”
蘇鳴鸞提著信,自去布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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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祝纓等人一行往鹽場去,這一片都在阿蘇縣的境內,蘇喆自告奮勇:“這路我走過兩次呢!我來引路。”
路丹青就嘲笑她:“這裡就一條驛路。”
“這條路今年補路還是我主持的呢!”蘇喆場起了下巴。又絮絮地說著原來是有路的,但是都不太好,她重新取直、翻新了沿途的四處驛站。
她們一路上又遇到一隊送鹽往外的車,祝纓跳下馬來,將馬、車、人都打是了一番,再與押運的土兵說話。這些土兵中有認得她的,叫一聲:“大人!”也有跟著蘇喆混叫“姥”的。他們一部分是彆業土兵,一部分是阿蘇家的衛兵。
祝纓又問了他們些詳情,諸如一次運多少鹽、頻率、辛苦不辛苦、安全不安全、都送到哪兒、如何交割等等。
土兵解答了之後,祝纓請他們喝茶吃飯——梧州的製度有一部分是借鑒的朝廷成規。土兵押送鹽算公務,也有配給。但是普通的土兵配給規格並不高,祝纓笑眯眯地給他們加了菜。在他們吃得開懷的時候,突然問道:“有人在中間揩油的吧?”
“噗——”一個小兵一口飯噴了出去!
祝纓仍然笑眯眯地:“來,咱們仔細聊一聊。”
與她聊天要耗時間,祝纓臨彆的時候寫了個條子給了為首的小頭領:“拿著這個去,不算你們失職。”
蘇喆等人也聽到了剛才土兵們的話,中飽私囊這種事是不可避免的。祝纓自己從大理寺開始,也少不得乾一些類似的勾當、孝敬上官、補貼一點家用。蘇喆卻有些擔心,她小聲地對祝纓說:“哪、哪裡不免都有一些偷奸耍滑的人,鹽場在我們家,我們有失察之過。這一回過去,一定嚴辦。”
路丹青、巫仁更單純一點,已經開始氣憤了。
祝纓道:“莫急,先看看灶戶。”
“誒?”
“種田,農夫農婦是根本,煮鹽,灶戶是根本。不傷根本,怎麼都好說,如果瞞上欺下,嗬嗬。”
蘇喆搖頭道:“不對,如果隻瞞上、不欺下,豈不是更糟糕?我以前看她是個好人,沒想到這樣奸詐!”
路丹青道:“怎麼會……哦!”
隻有巫仁還懵著,祝纓歎息一聲:“走吧。”
一行人到了鹽場,分管鹽場的是個十上下的女子,皮膚黝黑,五官端正,個頭雖然不高,整個人卻透著點精明強乾的味道。她一身藍衣繡著紅花,行動起來腕間五、六支銀鐲子叮當作響。
上前先認出蘇喆,叫一聲:“小妹。”她還是阿蘇家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