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處理完公文,將文書都收好,起身去營中巡看。一番拚殺之後撤回來的士兵都帶著點兒沒散儘的警惕與滿身的疲備。也有精力旺盛的,還在蹦蹦跳跳,蹦跳中也帶了一絲慵懶。見到她來,都停下了動作看她。有機靈的開始行禮,禮也行得不甚標準。
祝纓也不在意,含笑問他們在乾嘛。
有說“練習”的,也有說“沒、沒乾什麼的”,也有不說話的。動靜引來了他們的頭目,祝纓看過去,隻見與普生頭人有仇的高壯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抱拳一禮:“姥!”
祝纓道:“你們該乾什麼還乾什麼去,隨便看看。”她還沒轉完整個營盤呢,過來是看一看他們的衣服、兵甲之類,看住得怎麼樣,最後往夥頭軍那裡看一看吃得怎麼樣。期間,翻出兩個克扣私藏食材的廚子,黜到了外間。
又發覺這高壯漢子的弓有些損傷,便說:“青雪,取幾把弓來,讓他試試。”
營中立有箭靶,祝纓挑了把與他身形相稱的弓:“試一試。”
祝青君趕過來的時候,這高壯漢子正拎著一把弓說:“這個好!”再看箭靶子上插了數支箭。
祝纓道:“怎麼都過來了?你給他的弓用壞了,讓他挑把合適的弓。”
高壯漢子低頭看了看鞋尖,輕聲道:“是我不小心。”與高興試箭的時候全不是一副麵孔。
祝青君道:“兵器本就是拿來用的,戰場上哪還顧得了這麼多?人沒事就好。”
人群裡互相使眼色,心裡都有想法:弄壞了東西,真的不用挨打的?
頭人的規矩何止挨打呢?就沒有個準規矩,剁手剁腳的也有。
祝纓順手拎起一張弓,扣上枚箭,將箭射入靶心,隨意問了問祝青君道:“既然來了,就一同試試身手?”
祝青君笑著也接過了弓:“好。”
圍觀的人群先是驚訝,過了一下才想起來喝彩。圍觀過來的人就更多了。
高壯漢子湊上前,請祝纓給他起個名字:“校尉說,是您救她、養大她,她跟了您的姓。我聽說,石頭城裡的人也有家名。我是校尉收留的,您給了我報仇的機會,請您給我一個名字。”
祝纓也沒的拒絕,給他一個大名——祝新樂。當下有湊趣的,也要起新名。奴隸的名字,一般都不太好,“羊毛”“狗皮”已算不錯,至於“賤名”就更難說了。一個大營,鬨鬨哄哄的。也有人被指出“你之前不是被校尉起過新名了嗎?不要湊過來”的。
到得次日再開會的時候,坐在帳門旁的人就顯得沒有那麼拘謹了。他們雖然說話有點含糊,依然是覺得接著打更好一些。
反而是祝青君等人,說法與蘇喆後來有些相似,都說:“一者皆可,但趁勝追擊、一勞永逸似乎更好。”
蘇晟也不急著馬上要西進,而是繼續請求:“等我差使辦完,千萬帶上我。”
祝纓依舊不置可否,一麵讓祝青雪聽著營中的風聲,一麵自己也在營裡轉悠。期間,各路的功過也都核實畢,祝纓又授予有軍功者職銜,安排土兵休整。
期間,又有兩支隊伍趕了回來,他們是從祝縣、甘縣發到陣前準備輪換的,領兵的人是梧州兩縣的土著。
他們一人都姓祝,年紀在十上下,一男一女,看著都頗精乾。進入大帳之後,開口說話卻又透一點傻氣:“我們聽姥的!要撤就撤!”
會開得更加沒個方向了。
祝纓也不急,直到拿到了幾個四處閒逛亂傳訊息的處置了,祝纓才又召集最後一次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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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會議,祝青君、蘇喆等人都如坐針氈,不知道祝纓的意見是什麼。祝新樂等人也越來越敏感,話也少了,都等著祝纓結論。大家都在心裡說服自己:要不,就聽姥的吧,她沒錯過。
兩個新到來換防的校尉還是那個句:“聽姥的!”
祝青君汗都出來了,試探地問道:“姥,可否再試一試?我覺得,對上普生家,咱們並不弱。就以秋收為限,打不下來,咱們回家收莊稼。養好了再來。”
祝纓笑道:“先休整半個月,放出風聲去,我要回撤了。”
“放風聲出去?”路丹青馬上問。
祝纓微笑道:“給他們下個套吧。這些日子晴天她們也沒閒著,普生頭人手頭也吃緊。”
套路也簡單,佯裝撤退,打個伏擊。現在事實上已經收縮了,普生頭人恐怕馬上就會知道,據祝晴天等人的偵察,普生頭人丟了好些礦藏,正著急要奪回來。沒有金子,他就要拿糧食之類與西番交易了。山裡雖然也產馬,但是騎兵他還是得跟西番花錢配好馬。
他雖產鐵,但礦藏已被祝纓奪去不少,其餘運輸道路又被襲擾。兵器也漸漸跟不上消耗了。
祝纓料定,普生頭人會先衝著這些產錢的地方來,就以此為中心設伏。
祝青君等人各領一方,具體如何行事,祝纓並不給他們限定死了:“兵無常勢,因地製宜。你們隻管放手去乾!”
“是!”
然後是分配,蘇喆眼見得彆人都快分完了還沒輪到自己,略有些心急。蘇晟也急:“我……”
祝纓對蘇晟道:“你要護兄弟回家的,回來我自有事交待給你。”又指著蘇喆,讓她先在大營把傷養好再說。
祝青雪忙站了出來附和:“對的!上次傷了沒有養好,削去好大一片腐肉,今番又換了一條胳膊受傷,再不能大意了!”
路丹青關切地道:“你怎麼這麼拚命?”
蘇喆有苦說不出。祝纓這就是不讓她衝在前麵了,這樣她立功的機會就會變少,日後分果子也會受點影響。
這算懲罰嗎?蘇喆也不敢反駁。
當下,各人按計行事,蘇喆老老實實留在大營裡,幫忙協調軍資。
祝青君所部是所有人中動作最快的,當天就送出一批傷員回後方,又將新補充的傷員補入行伍,開始磨合、訓練。隻等熟悉了之後就出發!
祝青君自己白天練兵,晚上又要對著地圖鑽研,終究放心不下。她抽空到了大帳,與正在分文書的蘇喆交換了個眼色,才對祝纓問好。
祝纓道:“有事?”
祝青君問道:“姥,要是西番下場了,怎麼辦?”
祝纓笑道:“怎麼?這會兒又開始擔心了?”
祝青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朝廷能與咱們呼應,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遠隔關山,消息也不通暢。從來兩路合圍,都很少能夠精確合作的。”
蘇喆小聲地哼道:“何況朝中諸公又各有私心,我怕皇帝還想著讓咱們與西番消耗,他坐收漁人之利呢。”
祝纓眼風掃過,蘇喆消音了。
祝纓道:“西番就算想下場,也不至於傾儘一國之力。我料昆達赤還未能馴部諸部。至於你,祝新樂是你麾下。”
“是。”
“給他一個差使——前線我未必能夠時時掌握,你相機行事,一旦普生頭人潰敗。他熟悉路線,讓他帶人,攔住普生頭人一家往西番的逃路。我要普生頭人家死。不能把他們放到西番,給西番乾預的口實。”
“是!”
蘇喆的內心安靜了下來,看來,這一仗還沒個完,日後還有與西番的較量,她還有機會。
祝纓又說:“至於西番的詳情,你們灑斥侯,晴天他們也會努力。”還有林風,林風此去京城,任務之一就是從朝廷那裡獲取一些西番的情報。
彆人不說,姚辰英恐怕是會知道一點的。政事堂、鴻臚寺,多少都會知道一些。順便打聽一些朝廷對西番的策略。這些就不必向祝青君、蘇喆交代了。
祝青君另有一個擔憂:“接下來都是硬骨頭,傷亡會重。總不能一直打埋伏,普生頭人就是再傻也能學乖。伏擊殺傷之後,還是要正麵交鋒,他的騎兵雖不高明,咱們的也是新手,再有接下來……”
“打仗沒有不死人的,我已經準備好撫恤遺屬撫養孤兒了。照死傷分之一來,超過分之一,這仗也不用繼續打了,必然潰敗,大家一起死。”祝纓說。死分之一才潰敗,已經是精銳了。通常,死十分之一,很多隊伍就開始人心浮動了。
祝青君徹底放下心來,與路丹青等人陸續出發。
自春至秋,普生頭人吃虧不小。祝青君等人或示弱、或詐降、或偷襲,力求在交戰之初多殺傷敵人。
接著,不惜血本數路並進,秋收時已將普生頭人的盟友們誅殺殆儘,普生頭人更是被圍在本家的大城裡,眼睜睜地看著王九等人帶著民伕在城外收莊稼。
那都是他的奴隸種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