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秋收時, 祝纓暫停了墓地的營建,將大部分的勞力遣散回家準備秋收,隻留一些工匠做些裝飾之類的手藝活。
今年安南的收成尚可, 各地的官吏較往年更有經驗了一些,從秋收之前就預估了當年的產量, 較之山外風調雨順時為少,於山區而言則完全可以接受。蘇喆、巫仁、項安等人在西州, 趙蘇、祝煉等人在各地,緊張地忙碌著。
祝纓與花姐卻閒了下來,連同二江, 都在幕府裡看著池塘裡的錦鯉。她們的話也不多,許多時候隻是安靜地坐著, 有時在亭子擺下桌子, 各乾各的事。祝纓不時寫些東西,花姐與小江則是寫寫畫畫。
寧靜也有被打破的時候,譬如前麵事務涉及幾方, 需要祝纓決斷。
這天, 巫雙拿著一些公文過來:“姥, 這些須與祝將軍協調。”
安南五州,剛好剩下一州, 這一州裡有祝青君的屯墾。雖然“剿匪”是祝重華提出來的,實則匪患最嚴重的是這裡, 這裡便被祝纓取名為“普安州”。因而祝青君的軍屯大部分也落在這裡。
這一州又是沒有刺史的,幕府有時會直接下令管一管這一州,它的司馬職務級彆較低,與軍屯不相對等,出了事不免要央求幕府調節。司馬也是個妙人, 他官職略低些,卻要管普安州的事務,遇事必要搶個先,吃沒吃虧先叫兩聲痛。
小江與花姐相幫祝纓把桌上的稿紙收了起來,巫雙將手上的公文放了下來,她性格活潑,看祝纓的表情沒那麼沉鬱了,小聲說:“姥,這都第三封公文了,上一次是黛州,上上次也是普安州,總這麼弄……也太麻煩了。”
祝纓批了公文,道:“是嗎?”
“嗯。”巫雙乖巧地發了一個音節。
祝纓道:“好了。”
“誒?”
祝纓把公文推一推:“拿去吧。”
“哦……”巫雙吐吐舌頭,接過公文,溜了。
小江道:“她也沒說錯。”
祝纓點了點頭,對祝青雪道:“到前麵兒說一聲,晚上一起吃飯。”
“是。”
小江與花姐對望一眼,都猜到了一點。
晚飯時,蘇喆等人都到了飯廳,人還沒到齊,祝纓便到了,路丹青抬眼看去,見祝纓依舊清瘦,步子輕靈了一點,之前手裡拿一手杖已經不見了,不由放心。
項安有事,來得最晚,到了告一聲罪,祝纓道:“都坐吧。”
這麼忙的時候突然請吃飯,一定有事,幾個小輩坐下的時候心中都有些不安,將自己近來所作所為想了一遍,連在心中閃過的一些念頭都掏出來反省了一下,十分惴惴。
祝纓道:“普安州與軍屯那裡又爭道?”
蘇喆道:“是。兩下爭起來,又報損,說對方弄翻了自己的車,壞了兩車秋賦。”
“不但這兩處,還有梧州、博州、黛州等處,他們或是資曆老、或是功勞大、或是年紀大有成算,你們難以驅使,又難以兼顧協調,所以心浮氣躁。”祝纓說。
路丹青雖在幕府,但這個事不是她的責任,出聲為蘇喆說話:“青君姐姐倒是多有容讓,普安司馬唯恐被人排擠了,遇事總先叫嚷,他就是聲音大,事情並不大的。”
蘇喆臉上一紅:“也是我本事不夠,沒能先安排好。”
“人力有窮時,哪能事事都安排了?找個人管這一攤子吧,這事兒你們行文不靈,鎮不住。還須我來。”
“您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青葉去把普安刺史的印章取來,讓青君暫兼刺史之職。之前普安州不歸她管,還要爭路,現在手心手背,我看她怎麼辦。”
小江聽了有點想笑,忙低下了頭。
蘇喆微愕,點了點頭:“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正在忙碌的時候讓她現在就接手,會不會忙不過來?隻怕誤事。”
祝纓道:“哪裡就這麼嬌貴了?讓她乾。”
“是。”
次日,幕府便發出了任命,至此,安南五州都有了刺史,至於祝青君會麵臨什麼樣的難題,祝纓就不管了。不經些難事,怎麼能磨煉出本領?
很快,其餘三州也都知道了這件事,事情隻在心裡轉了幾轉,三人就又忙著秋收去了。一眨眼,便到了幾州刺史到幕府述職的日子。按照安南與朝廷的約定,今年安南還是不交錢糧的,幕府今年依舊是個肥年。
趙蘇離得最遠,趕得最急,他已隱隱感覺到祝纓似乎在培養祝青君。倒也不是不行,祝纓沒有親生兒女,孤兒出身的祝煉、祝青君從小被祝家撫著長大,又姓了祝,是十分合適的。祝青君還有一個彆人都不具備的長處:她長於征戰,但又不是隻會想著軍功的莽夫。如今西番亮刀在明麵上,朝廷的小算盤在暗地裡,安南需要祝青君這樣的人。
這個他也不眼紅——他自己的年紀在那裡了,兒子又還小,眼下還是在安南把根紮牢更劃算。
至於以後,安知他的子孫不能做節度使呢?反正祝纓說話是算數的,並不要將這個職銜固定在哪一家。趙蘇以為,這個職位可與“丞相”相仿,丞相也沒有父傳子的,不是麼?但是可以表現、可以爭競。
以後會不會有人有私心,想竊取安南家天下,那就是以後的事了。可能性不算小,但也不必介懷,幾家可以互相製衡。
真正讓他急著趕路的原因是,祝纓下令時的狀態,她是在什麼情況下下的令?梧州經過兩大喪,一場是祝大,一場是張仙姑,父喪母喪,祝纓表現得完全不同。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且近來祝纓疏於政務,突然下令,很有點不祥的味道。
中途,他追上了祝煉,看得出祝煉也有點著急,兩人寒暄幾句,並轡而行,口裡說的卻是:“也不知墓修好了沒有,這次能多留幾天,送二老入土就好了。”
趙蘇道:“吉遠士紳也打聽呢。”
“他們。”祝煉說。
趙蘇道:“我省得。”
二人趕到西州城,在城外與祝青君相遇——祝重華已經到了——三人碰了個頭,接著就要與巫仁打交道了。
提到巫仁,趙蘇有點頭疼:“她以前沒這麼難纏的。”
祝青君笑道:“現在她與您熟了,當然就難纏了,不熟的人,她話很少的。”巫仁的話一多,就會衝,趙蘇也拿她沒辦法。
祝煉道:“先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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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趕到幕府,祝重華也在,正與蘇喆說話,看兩人的表情,仿佛交情不錯。蘇喆麵帶微笑,正說著什麼,看到趙蘇叫了一聲:“舅舅。”與祝重華止住了話頭。
幾人碰麵,第一要問祝纓。蘇喆道:“一大早出城去工地了,西州秋收完了,工地開始複工了。”
趙蘇道:“那我們去看看。”
蘇喆道:“我陪你們去。”
天色還早,工地不算很遠,幾人縱馬很快趕到。祝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老遠看到祝纓提著支短杖指指點點,不像衰頹的樣子,他把馬驅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