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後,索蘭博士向正在監控室觀察簡青一舉一動的同事們發送了“計劃成功”的信號。
並不寬敞的休息室內,簡青身上披著一條薄被,整個人可憐兮兮的蜷縮在牆角,低聲道:“博士,您……您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流明、流明他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小可憐兒,我說的都是真的。”索蘭博士在剛剛的二十分鐘裡,對簡青描述了塔納托斯的來曆和模樣。事實證明,他剛才對簡青的疑慮都是無用的——這位嬌豔的、生存在溫室中的小玫瑰初臨暴雨,就已經被嚇得花容失色了,“好孩子,你好好配合我們的抓捕行動,等到他成功被我們抓捕,你就是聯邦的大功臣了。”
簡青濃密的眼睫輕輕撲閃了兩下,下一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囁嚅道:“那、我的身份……”
“這個不用擔心。”索蘭知道,他是在害怕離開顧流明之後,自己將會離開優渥的生存環境,“聯邦已經承諾,在這件事完成之後,對你賜下爵位。”
簡青灰撲撲的藍色眼眸微亮,重新變得澄澈起來。他像是從這句虛無縹緲的承諾中找回了一點信心,從軟椅上下來,站在索蘭跟前,猶猶豫豫地問:“博士……那我,需要做些什麼呢?”
索蘭推著他的肩膀,像是給他信心一樣:“孩子,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就安靜的等待著我們安排,就好了。”
簡青像是有些害怕,被他握住的細瘦的肩胛骨輕輕戰栗起來,眼睫也輕輕地抖動著,如同風中展翅的蝴蝶:“博士……我、我會變成怪物嗎?或者,我會被怪物吃掉嗎?”
索蘭沒有答話。
他們走過了一條冗長的甬道,不知過了多久,索蘭和他站在了檢測室的門口,落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溫熱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肩:“彆怕。”
“我們會保護你的。”
·
簡青再一次被送到那間熟悉的檢測室,為他檢測的儀器卻不一樣,應該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把裡麵的東西換過了。
外麵的研究人員站在數據牆前,穿著代表潔淨和科研的白大褂的研究員們每人都端著一本書寫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簡青按照要求,躺在了冰涼的檢測器中。
索蘭已經退出了檢測室,厚重的防輻射門被重重關上。外部人類的交談聲和機器在他頭頂振動時發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博士,我真好奇你到底怎麼和他交流的。他……真的願意嗎?”
“嗯。”索蘭很快回答,“我和他說清楚了,他也願意配合。”
另外一道女聲插了進來:“博士,計算結果出來了——簡青和顧流明的基因匹配度大約是55%。很奇妙的一個數字。”
“按照愛情基因論而言,他們並不那麼相愛。”
“按照我們觀察的那樣,簡青對顧流明的吸引力極其強烈,不亞於兩個船用螺旋槳的吸力……哈哈,這當然是在說笑。但博士,我想提醒的是,顧流明對簡青的感情,是一種忤逆本能的愛。但我不能確定,被強行分開的顧流明在原定一個深淵月的沉睡之後,還能想起簡青這號人來。”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開口:“所以,我們現在要植入一些生物屏障,然後把他和顧流明的基因適配度改變成100%——不管怎樣,顧流明隻要還是人,就算失去理智,也會去尋找最吸引自己的人。”
其餘人的目光投向檢測室外的單向玻璃。
在龐大而精密的儀器對比下,簡青像是被這隻巨大的機械怪物吞吃下去了一般,蒼白的嘴唇輕輕哆嗦著,但仍然沒有動彈。
不少人心中漫上一股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感。
被異化的人被稱為“怪物”,理應被人類用“正義”去處決;可沒有被異化的人是無辜的,而現在他們必須朝自己的同類下手……
如果世界被汙染,下一個受到這樣的待遇的,再有多久輪到他們呢?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終於響起了一道反對的聲音。
一個麵相和善的研究員小聲道:“那個……我、我們要不再考慮一下?這畢竟是涉及一個人的生命。我認為,我們至少要告知他我們即將做的事情。”
索蘭沉思了一會兒,終於妥協著,用兩室聯通的廣播器道:“簡老師,我們要在你的身體裡植入一些生物屏障——當然,你可以理解為吸引魚兒上鉤的魚餌。我向你保證,這是溫和無害、可以取下的東西。”
索蘭博士慈祥溫醇的聲音透過檢測室內的廣播器傳來,顯得有些失真和嘈雜:“在這場植入手術中,AI智腦為你評估的疼痛級彆大約在5到7級。在這個過程中,你將會感到整體性的疼痛,大致與刀切到手、軟組織受傷、扭傷感受到的疼痛相差無幾。但在生物屏障存續的時間段中,你將會喪失或得到一部分新的能力——例如失聰、短暫性的失明,手腳發軟等等情況,你願意植入嗎?”
簡青的耳力很好,他能夠很清楚的聽見門外人們的交談聲,空蕩走廊處傳來的細微風聲。因此,此刻索蘭博士被擴音器加大的聲音顯得有些炸耳。
簡青微微抿唇,待到耳朵適應了音量之後,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遲疑:“嗯……博士,給我五分鐘想一想好嗎?”
他果然沒猜錯,聯邦給他畫的餅是有條件的。
這些人真的不打算管他死活——就連他要經受的事情都棱模兩可地一帶而過,大有糊弄的意味。
這幫人果真靠不住,正常人在得知這些後果的時候,第一時間產生的本能情緒應當是懼怕吧。
但他不能。
時機不對,現在不是他離開的時候,簡青還要留在這裡。
他要清掃出一片遼闊到不會波及到自己的、專屬於研究院和顧流明的戰場,再把自己乾乾淨淨的摘出去。
留在這裡,那些傷害與給他帶來的好處相比,不值一提。
在眾人或期待、或歎惋的目光中,他終於轉過頭,看向提問的博士。
在檢測室冷白色的燈光下,索蘭博士的臉顯得更加蒼老,幾乎毫無血色,遠遠看去,像一張風乾的樹皮。然而那雙眼睛如鷹一般銳利,目光從方形的鏡片後透出來,找不見平日裡分毫的柔和慈祥。
簡青盯著這道目光,沉默了一瞬,點了點頭:“嗯,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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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簡青第一次上手術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像是想要從他的血肉裡剜出一點而什麼來。
不多時,機器嗡鳴的震顫起來,簡青感覺到細微的酒精噴霧灑在了自己的身體上,冰涼觸感激起的身體本能的小小戰栗。
簡青已經做好了迎接疼痛的準備,可急速升高的腎上腺素卻出賣了他,腦中出現了刹那間的空白。
人對於死亡和危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和規避,他也不例外。
手心早已沁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龐大的手術機器精巧的合上,很快,視界隻剩一片黑暗。
然而,當熒綠色的激光掃在他的身上的時候——
哎?他感受到的疼感,似乎並沒有索蘭博士說得那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