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淩疑幼時並不喜歡讀書寫字,興許是生在武將家中的緣故,他偏愛舞刀弄槍,比同齡孩子更能鬨騰。
比他大八歲的兄長付淩雲性子卻和調皮的弟弟南轅北轍,穩重又懂事,並且十分有兄長的責任心。但在讓付淩疑好好坐在桌案前讀書寫字這件事上還是屢遭挫敗。
等到付淩疑九歲,飛來橫禍,付家一朝寂滅,付淩疑在兄長和府兵的保護下倉惶出逃,最後兄長被殺,府兵也陸陸續續丟了性命。最後付淩疑徹底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就再不會有人教他讀書寫字了。
因此前世付淩疑一手毛筆字寫得慘不忍睹,跟野雞扒拉似的,難看得要命,一向寫字被徐應白嫌棄的謝靜微用毛筆一甩出來的字都比付淩疑寫的好看。
起先也沒人注意這件事。
畢竟付淩疑隻要聽話,會殺人就好,付淩疑也覺得徐應白似乎對他也沒什麼其他的指望。
再加上前世的付淩疑自然也不會想著要去練字,在他看來,拿刀利落地殺人放火比拿筆端端正正地寫字容易。
直到南渡時,徐應白被累病了。
當時的魏璋什麼瑣事都推給徐應白,徐應白頂著顧命大臣的名號,又不能不乾,再者徐應白當時是真的放心不下來朝堂政事和百姓,因而事事親力親為。
那日批奏折,付淩疑眼睜睜看著徐應白咳了血,整個人跟斷線的風箏似的往下倒。
趕來診治的陳歲說徐應白是舊疾在身,又勞力傷心,一下子將身上的病全扯了出來。
那時付淩疑已經待在徐應白身邊兩個來月。
一開始,他對徐應白嗤之以鼻,覺得這個人是皇帝的走狗,助紂為虐無惡不作,不肯與之為伍。奈何徐應白手裡捏著他的小命,再加上南渡之前,留守長安的梅永出城送他們,拜托付淩疑照顧好徐應白——梅永是武安侯舊友,也是付淩疑的恩人。故人囑托,付淩疑再怎麼不願,也應了下來,等著南渡之事了結就走。
可是兩月相處,付淩疑跟在徐應白身後,看著徐應白重病纏身,艱難地在一眾朝臣之中周旋,給雪災旱災之下的百姓掙一線生機,給那些無故被汙蔑的同僚求一條性命。
他不顧皇帝和太後猜忌懷疑的眼神,把年僅十四歲的魏珩護在身後,將自己能教的東西傾囊相授。
他甚至對付淩疑都不錯,有什麼東西,除了魏珩的份,還會留給付淩疑。
那時付淩疑總覺得……徐應白是不是把他當成和魏珩一樣的孩子看了——就是他不太聽話。
付淩疑看著徐應白不計結果地做著這些事情。
好似沒有什麼事情能把他挺直地脊背彎折。
除了生病,他幾乎沒有流露出脆弱的時候。
有時病得厲害了,意識模糊,叫娘親,叫師父師叔……說自己想回道觀了。等病好了,清醒了,卻沒寄過一封說真話的信,每一張信紙裡麵寫的都是安好勿念。
他明明那樣年輕,才二十三歲,同自己一樣大。卻已經開始給自己準備後事。
明明如果他不管這些,可以好好的過一輩子的。
付淩疑記得徐應白曾歎息著對魏珩道:“塵世多艱,不如逍遙於外。”
那你為何不這麼做呢,付淩疑心想,最終卻沒有問出口。
緣由幾何,自在人心罷了。
日子久了,付淩疑不知不覺地就開始心疼起徐應白,到後來,心疼的情感變了一個味,變得甜又苦起來。
他想方設法想讓徐應白輕鬆一點,奈何徐應白並不在意,畢竟那點聊勝於無的輕鬆,對比徐應白背負的苦與難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幾乎感覺不到。
那次批奏折累到咳血,付淩疑照顧了人一整晚,結果徐應白剛醒,就伸手同他要奏折。
付淩疑氣急敗壞,同徐應白說自己幫他批奏折。
那會兒徐應白也是累到迷糊了,竟然也應了,看過奏折之後就口述讓付淩疑寫。
付淩疑記得那小山堆一樣的奏折批了一個早上才批完。結果徐應白撿起批完的奏折一看,上麵的藍批字跟狗爬似的,沒點猜字蒙字的水平還真看不懂。
徐應白無奈歎氣,當即勒令付淩疑練字,還讓付淩疑去同魏珩拿了本字帖。
付淩疑怕他氣著,不敢不練。曾經被付家幾代人追著讀書寫字都誓死不從的小公子,那段卻時間天天抱著字帖毛筆,沒事了就練幾筆,練完了還要給徐應白檢查,沒寫好還要和魏珩一樣被打板子,然後垂頭喪氣地回去繼續練。
就這樣練了幾個月,勉強把字練得能看了。
然後,徐應白死了。
這下真的沒人再管束付淩疑了。
在徐應白死的第四個月,付淩疑到過徐應白從小長大的玄妙觀,在道觀燒毀的殘骸裡麵找到了幾頁抄寫的,殘缺不全的道經,是徐應白的字跡。
那幾頁紙壓在木板下麵,在火燒風吹雨淋下保住了幾行字
字跡很工整,應該是少年時的徐應白寫的,結構同後來的徐應白寫的字有些許不同,風骨卻是相當的,很容易就被付淩疑認了出來。
他臨了很久那些字,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幾頁被燒得殘缺又泛黃的紙張,妄圖留下一些徐應白的印記。但是後來,一場暴雨,這幾張脆弱的紙被澆得稀爛,墨跡暈染,糊成一團,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字,終究寫得與徐應白有三分相像了。
然而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