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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急事要出門一趟,來不及親手交給他。”

“你上哪兒啊?啥時候回?畫框那事兒我還想著找機會請你吃飯跟你道個謝呢。”

俞小遠淡笑了一下,“下次吧,下次還有機會的話。”說完把畫往袁敬手裡一塞。

沒等袁敬做出反應,俞小遠轉過身,把衛衣的兜帽戴上,低頭走進雨中。

chapter 86 危局

袁敬回到畫廊裡, 直覺事情不太對勁,憂心忡忡地給蔣鳴撥了個電話,那邊開了勿擾模式, 沒撥通。

袁敬想想還是不放心,回辦公室拿了車鑰匙, 決定帶著俞小遠的畫直接去找蔣鳴。

人到俱樂部, 蔣鳴會還沒結束,袁敬之前來過不少次, 跟大家都算相熟,他找到施月, 讓她幫忙傳個話, 說小遠那邊可能有情況,讓蔣鳴先出來見他一下。

施月一聽跟俞小遠有關, 二話不說就應下了, 把他帶到蔣鳴辦公室等著,自己去會議室通知蔣鳴。

袁敬抱著畫坐在沙發上, 心裡七上八下的,怎麼想怎麼覺得要出事。

沒坐多久, 蔣鳴就推門進來了, 一進門就問他:“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下午我擱畫廊裡忙著收新畫呢, 小遠突然給我來條信息,說要來找我, 人已經在路上了,到了之後就塞給我這麼幅畫, 讓我轉交給你,問他去哪了也不說, 問什麼時候回來也不說。”

蔣鳴聽完就感覺不對,拿出手機先打了幾遍俞小遠的電話想問個明白,都提示對方已關機,他皺著眉從袁敬手裡接過畫,拆開包裝盒。

裡麵裝著一幅裝裱好的油畫,一顆血跡斑斑的月亮懸於夜空,圓月邊緣還在不斷滲出血液,向下滴落,月光下的地麵上,有一朵躺在血泊中逐漸腐爛的深紅色玫瑰。

畫麵血腥暗沉,是俞小遠一向最避諱讓他看見的畫風。

為什麼會突然送給自己這樣一幅畫?還特意周折一番,借袁敬的手送過來?

蔣鳴思考的時候指尖無意識地撫在畫麵上,撫過某一處時,突然感到有異樣的凸起,正是畫麵中玫瑰花朵的位置,蔣鳴抬頭問袁敬,“這是什麼?”

“不知道啊,他就讓我把畫給你,其他什麼都沒說,”袁敬也伸手摸了摸,“感覺像是個……圓環?”

“你先拿著。”蔣鳴把畫放在袁敬手上,去工具箱裡找了把一字起出來,兩人一起把畫框拆了,翻過畫布,就看見在畫布的背麵,玫瑰花朵的位置上粘著一枚戒指。

一枚鉑金的素圈戒指。

“戒指?”袁敬愣愣道,“小遠弟弟這是跟你求婚呢?你彆說,他這求婚方式還挺……彆致。”

袁敬的話絲毫沒有讓蔣鳴感到輕鬆,他將戒指握在手中,越捏越緊,一股恐慌席卷了他的全身,“彆致不彆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求婚。”

“我回家一趟。”蔣鳴說完快步走出辦公室。

他一路幾乎是用跑的,以最快速度回到家。

跑進書房,從獎杯旁摸出鑰匙。

拿起鑰匙去開抽屜的鎖時,他還抱著一絲僥幸,等到他的目光落在抽屜中的檔案袋上,最後一絲僥幸也被無情地擊碎了。

自從上次他在書房查看資料差點被俞小遠撞見之後,他就改在電腦上看掃描件,抽屜裡的資料再也沒拿出來過。

而此刻他不用打開就知道,檔案袋被人動過了。

他收檔案袋時是做過記號的,他每一次都會將上方的資料和檔案袋擺成一個固定的角度。

可是現在,這個角度變了。

餘光看見上麵的抽屜沒有關好,蔣鳴拉開抽屜,抽屜中貼著邊放著幾瓶俞小遠的藥,他鬼使神差拿起小瓶的安眠藥打開看了一眼,發現裡麵的藥已經全部被換掉了。

蔣鳴在書房裡沉默地來回走了幾步,扶著辦公桌站了會兒,突然抬手把桌上的杯子給砸了。

“砰”一聲巨響,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那是在求婚嗎?他那是在給自己留遺書!

蔣鳴緩了幾秒才冷靜下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他人,不知道他具體要去做什麼,但想也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蔣鳴出了門,一邊下樓一邊給紀深打電話,要他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俞嗣宗現在在哪。

啞黑色大G靜靜停在樓下的銀杏樹旁,蔣鳴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裡,閉眼靠在椅背上,捏著手機等回複。

十分鐘後,手機響起,紀深剛說完地址,蔣鳴已經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紀深給出的地址是俞嗣宗在郊區的那家修理店。

蔣鳴一路上心急如焚,也不知道自己闖沒闖紅燈,隻知道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地方。

到達的時候,修理店大門緊閉,也沒有開燈,蔣鳴拍了一會門,叫了幾聲俞小遠的名字,裡麵毫無反應。

他沿著店鋪邊找其他進入的方式,在後院終於找到一處圍牆比較低的地方,當機立斷從那裡翻了進去。

一落地,就看到院中的兩個人影。

俞嗣宗躺在後院的地上,像是失去了意識,身旁的地上零星散落著幾張鈔票,俞小遠半跪在他旁邊,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擦傷,身上蹭得全是泥土,此時高舉著一柄短刀,正要往他的心臟紮下去。

蔣鳴大腦一陣尖銳的刺痛,來不及思考就大喊著“俞小遠!”拔腿衝了過去。

俞小遠回頭看到是他,先是驚詫一瞬,然後對著他淡淡一笑,眼神很快又變得灰暗,轉回身去,重新揚起刀刃。

“俞小遠,不要!”

俞小遠此刻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用手中的這把刀還蔣鳴和他母親一個公道,讓俞嗣宗付出他早就應該付出的代價。

能在最後時刻再見到蔣鳴一麵,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他已經再無所求。

他平靜麻木地將刀刃送向俞嗣宗的心臟。

就在刀尖即將插入身體的前一秒,刀刃突然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任他怎麼用力都無法再向下半分。

蔣鳴幾乎是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飛奔過去,撲倒在地上,才堪堪在最後時刻抓住了俞小遠的刀刃。

他像不知道疼似的,直接握著刀刃從俞小遠手中搶過刀,狠狠扔了出去。

俞小遠起身想去把刀撿回來,被蔣鳴一把拽住,手中不斷流出的鮮血很快將他衣服染紅一塊,俞小遠看著衣服上洇開的血跡一下慌了。

“你、你的傷,我去給你找東西包紮。”

蔣鳴從地上站起來,扯著俞小遠的手一直沒鬆,粗重地呼吸著,他不敢鬆手,他怕一鬆開手裡的人就突然沒了。

俞小遠幾乎是被蔣鳴拖著走出去的,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修理店門口,蔣鳴一腳把鎖著的大門踹開,拽著他往車邊走。

蔣鳴一句話不說,根本不在意淌血的傷口,俞小遠被人行道的坎絆了下,蔣鳴沒給他摔倒的機會,拎著他胳膊走到車邊。

他來的時候車停得太急,後輪卡在馬路牙子上,車尾被圍牆蹭花了一大片。

蔣鳴拉車門的時候手都不明顯地在抖。

車門打開,蔣鳴把人扔進車裡,自己跟著進了駕駛座。

剛坐下,前後停下幾輛車。

紀深帶著人從車裡下來,走到蔣鳴窗邊敲了敲玻璃。

蔣鳴按下車窗,對紀深做了個手勢,“人在裡麵,你先帶走,鄭奕軍會聯係你,你到時候把人交給他。”

紀深點了點頭就帶著人進去了。

蔣鳴沒立即啟動車子,他用沒受傷的那隻手鬆了鬆領帶,然後將領帶拽下來,一圈一圈纏在受傷的那隻手上。

俞小遠從副駕駛伸出手來,“我幫你……”

蔣鳴冷冷地一眼掃過去,俞小遠動作冰封一般凍住,然後收回了手,不敢再說話。

車廂陷入長久的寂靜,隻有蔣鳴一圈一圈往手上纏繞領帶的聲音。

纏好領帶,蔣鳴閉眼靠在椅背上,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緩一些,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頭去看副駕駛的人。

“俞小遠,你就這麼對我。”沒有起伏的聲線滑過喉嚨,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恨意。

俞小遠手心全是汗,在蔣鳴的注視下發著抖,他不敢抬頭與蔣鳴對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隻能狼狽地盯著自己握在膝蓋上的拳頭。

他知道蔣鳴一定氣瘋了,一定恨透了自己。

這些都是他應得的。

蔣鳴沒有出聲,就那麼盯著他,看了很久。

半晌,喉結小幅度滾了滾,蔣鳴收回目光,手搭上方向盤,重新啟動了車輛。

車停回小區樓下的銀杏樹旁,下了車,蔣鳴拖著俞小遠往家走,兩道淩亂的腳步穿過小區,裹著蔣鳴的冷厲和俞小遠的失措。

回到三十二樓的家中,蔣鳴拖著俞小遠徑直朝臥室走去,推開房門,蔣鳴把俞小遠扔進房間裡。

俞小遠踉蹌著跌坐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聽見蔣鳴冷硬的聲音:“待著,彆動。”

“你去哪?”俞小遠有些慌亂地伸手想去抓蔣鳴,被他躲開了。

他聽見蔣鳴冷冷對他說了句“等著”,就反手把門關上出去了,出門前拍開了臥室的燈。

俞小遠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抱膝坐在床邊。

蔣鳴之後打算怎麼對他,他不知道,他也沒有想過,他在事前根本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回來。

他帶了錢去找上俞嗣宗,騙他說自己要給他一筆錢,之後跟他一刀兩斷,俞嗣宗聽見數目,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告訴了他自己的所在,俞小遠找到他後,在談判時趁機在他的水裡下了藥。

可是藥效發揮地沒那麼快,也許是俞嗣宗看出了他在拖延時間,也許是他實在按捺不住恨意,兩人很快發生了衝突,兩人從店裡一路拉扯纏鬥到後院,後來他終於等到藥力上來,俞嗣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拔出刀時就已經想好了,這一刀下去殺死的不會隻有一個人。

他早就已經做好了獻祭自己的準備。

可還是在最後一刻被蔣鳴阻止了。

臥室的門重新被打開,蔣鳴將他的睡衣扔在床上,一並扔進來的還有一個藥箱,“自己洗澡換衣服,還有那些傷,自己處理。”

俞小遠見他扔完東西又要出去,從地上爬了起來,叫了他一聲,“鳴哥。”

蔣鳴停下腳步,站了片刻,轉回身來低頭看著他,一直看了很久。

蔣鳴問他:“你今天在門口說的那句再見,是在跟我永彆是嗎?”

chapter 87 坦白

“我……”俞小遠開了口, 卻不知該怎麼答。

蔣鳴一步步向他走近,“你是在什麼時候計劃好的?”

“你殺了他,然後呢?再以命抵命, 是嗎。”

“你打算怎麼死?用那把沾血的刀也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是去自首?”

俞小遠說不出話, 隻能無助地搖頭。

蔣鳴垂著頭問他:“俞小遠, 你想過我嗎?”

“你報仇雪恨了,你一了百了了, 我呢?”

“我出門前小心翼翼捧著臉吻過的人,下一次再見到的時候, 已經變成了一具失去生命的軀殼, 是嗎?”蔣鳴說到末尾,聲線也有些穩不住, 他伸手按在俞小遠的心臟, 感受著那裡淩亂搏動的心跳。

“你死之前,準備給我留話嗎?”蔣鳴聲音很低很低。

俞小遠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他抱住蔣鳴的手臂,慌張地想要去安慰他, “不會的, 不會的,我不會死的。”

“差點忘了, 你已經留了。”蔣鳴自嘲一笑,抽出手臂, 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戒指,舉在俞小遠眼前, 啞光的戒圈在冷白的燈光的包裹下,顯得蒼白而黯淡。

“以後我每次看見這枚戒指, 就會想起我曾經拿命去護著的那個人,在他決意去死的時候,我錯過了最後一次攔住他的機會。”

蔣鳴嘴唇顫抖著抿成一條線,捏在手裡的戒指因為用力幾乎要割進肉裡,“我甚至毫無察覺,我微笑著送他去了。”

“你這樣想讓我記住你,是嗎?”

俞小遠慌亂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這樣想的……”

“那你是怎麼想的!”蔣鳴怒吼著問他,揮手將戒指砸了出去,戒指重重撞上牆壁,又落到地麵彈了幾下,最後彈進走廊裡不見了蹤影。

金屬與地板的撞擊聲消失,房間重歸寂靜。

俞小遠睫毛上墜著淚,他眨了下眼,淚滴混著新湧出的眼淚滑下,一直滑進唇中,他嘗到苦澀發鹹的味道,“我不想讓你難過的……”

“不想讓我難過,”蔣鳴仰起頭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那你不應該這樣不告而彆,你應該在走之前先殺了我。”

“不要讓我這樣一個一個眼睜睜地送你們走。”

俞小遠心都要被紮穿了,哭得幾乎站不住,他拉住蔣鳴手腕,一遍一遍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了,你不要再想了……”

恍惚中聽見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模糊的視線落在地上,這才看到蔣鳴手中的傷口血早就浸透了領帶,一直在往地上滴,地上已經彙聚了一小灘血泊。

俞小遠驚慌地捧起他的手,哀求道:“傷口……我求你,先處理傷口好不好。”

蔣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到快要把他的骨頭捏碎,“你現在知道怕我疼了?你想去死的時候怎麼不怕我疼?你拿刀子把我心臟攪碎的時候怎麼不怕我疼?”

“俞小遠,你狠,真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狠。”

俞小遠毫不反抗,用另一隻手去觸摸他的臉頰,“不是的,不會了,我再也不會了,你不要難過……”

蔣鳴側頭躲開,甩開他的手,“彆讓我看見你,我現在隻想弄死你。”說完掉頭往外走。

俞小遠跟到門口,蔣鳴突然回頭看他,“俞小遠,你走出這道門一步,就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俞小遠腳步頓住,驟然收回邁出房門一半的腳。

蔣鳴找出藥箱拎到洗手間,解開纏在手上的領帶,揭到最後一層的時候,傷口的皮肉已經粘在領帶上,他麵無表情地撕過去,已經快止住血的傷口又汩汩流出血來。

鮮紅的血液大滴大滴地落進洗手池裡,混著水漬化開。

蔣鳴看著那些血液,腦子裡隻有一個畫麵,就是俞小遠在汽修店的後院,高舉起尖刀往下紮去的畫麵。

隻是在他腦中,舉起刀刃的是俞小遠,躺在地上的也是俞小遠。

他手中的刀刃即將插進的是他自己的心臟。

蔣鳴感到一陣耳鳴,身形晃了晃,扶著洗手池的邊緣才站穩。

隻差一點,隻差那麼一點,俞小遠就再也回不來了。

晚上蔣鳴沒有回主臥,睡在了客房。

之後的日子,蔣鳴再也沒有回主臥睡過。

他不敢去看俞小遠的臉,他覺得自己像是得了什麼絕症,一看到俞小遠,心裡就會無法控製地產生一股強烈的情緒,糅雜著恐懼、不甘、後怕、徹骨的疼痛和冰冷的恨。

他每天上班前會開門看一眼,每次開門時,俞小遠總是坐在床邊的地上,會在他打開門的第一時間就抬頭看向他,然後露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

蔣鳴會每頓按時把飯端進去放在窗邊的小桌子上,跟他說吃完放著,不許出房間。

俞小遠會乖乖地點點頭,走過去把飯菜全部吃完。

蔣鳴有時候會放霸天虎進去陪他一會兒,有時候不放。

他每次開門時,都會看見俞小遠坐在同一個位置的地上,後來蔣鳴發現,好像是因為那是他打開門最先能看到的地方。

俞小遠每天的飯量都很正常,但是人仍然在極速消瘦,麵容一天比一天憔悴,眼神也愈發灰暗。

唯一不變的隻有每次抬頭望向蔣鳴時,那道像焊在臉上一般的笑容。

這些天蔣鳴過得也不比他好多少,精神很差,每天睜著眼的時候都像有根釘子釘在腦子裡,不小心觸到,就會尖銳地疼一陣。

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爬起來到書房坐了會兒,窗外被重重夜色包裹,隱約露出遠處樓宇的輪廓。

不知坐了多久,他起身走到主臥門前,輕手輕腳地擰開把手,剛推開一條門縫,就看見俞小遠仍然坐在床邊的那個地方,抱著膝蓋,看著門口的方向。

光線從門縫照進去,在黑暗中拉出一條細長的光亮,被光罩住的男孩條件反射地抬起頭,迅速在臉上掛起淡淡的笑容。

蔣鳴心臟像被針猛得紮了一下。

他快步走過去,“幾點了,俞小遠,為什麼還不睡覺?”

俞小遠平靜地說:“我睡不著。”

蔣鳴皺起眉,壓著脾氣問他,“你幾天沒有睡了?”

俞小遠還是那麼淡笑著說:“我睡不著。”

蔣鳴抬手按上他的嘴角,“彆笑了。”

“嗯。”俞小遠想要放下嘴角,可肌肉僵硬得根本不聽他的控製。

“不早了,上床,睡覺。”

俞小遠下意識朝蔣鳴抬起手,抬到一半,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硬生生又放了下去,然後抱住自己的膝蓋,說:“我知道了。”

蔣鳴盯著他抬起又放下的手看了半晌,俯下身去,把人抱了起來。

走回床邊的一路,俞小遠都很安靜地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蔣鳴將他放回床上,抽手出來的時候,好像有一滴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低頭去看,俞小遠閉著眼睛蜷在床上,眼角掛著不明顯的水光。

也不知是被什麼驅使,等蔣鳴反應過來的時候

,自己已經掀開被子躺進了床上。

他閉上眼睛,硬邦邦說了句:“今晚睡這裡。”

片刻後,撇開頭又補充了句,“隻有今天一晚。”

俞小遠很低地嗯了一聲,過了很久,他往蔣鳴身邊挪了一小點,輕輕把額頭貼在他的手臂上。

第二天早上,俞小遠醒來的時候,蔣鳴已經不在床上了。

他一個人爬起來,去洗手間洗漱完,又坐回地上那個固定的位置,麵對著門口抱膝等待。

時間一到,蔣鳴果然準時推門進來,把飯放在小桌上,冷淡地對他說:“好好吃飯。”說完不等他回答,關門出去了。

俞小遠坐在床邊慢吞吞地吃完。

把碗放回桌上時,手一滑,碗掉在地上,應聲碎開。

俞小遠看了幾秒,蹲下去徒手抓起碎片,撿起後,並沒有立即扔進垃圾桶,他微微歪著腦袋,似乎很好奇鋒利的切口深入血肉的樣子。

他沒有感覺似的,握住那塊碎片,他看著鮮紅的血液從手指的縫隙滴滴答答地流在地上。

他突然想起那天蔣鳴就是這樣握著他的刀刃,鮮血也是這樣從他的手中滴落。

房間的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蔣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甩開門快步走到他麵前,扒開他的手拿出碎片,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你在乾什麼?!”

俞小遠沒有說話,隻是看向他的眼神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像是有什麼就要脫口而出,又被他極力壓在口中。

蔣鳴抽出紙巾擦掉他手上的血,又拿來乾淨的紗布按在他的傷口上。

好在傷口並不深,血漸漸被止住了。

蔣鳴在他旁邊席地而坐,歎了口氣,問他:“俞小遠,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俞小遠和他對視良久,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帶著哭腔低聲道,“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那天是我趁他出門喝酒,撬了他的鎖,偷了爸爸留下來的錢做學費,從家偷跑了出去,他發現後開車出來抓我,在路上,在路上……”

“你把我的手拿去好不好,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畫畫了,我不要讀書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不應該自己從家偷跑去上學的,我不應該想要逃離那個家的。”

“我想把你的媽媽還給你,把你的職業生涯還給你,把你們平靜的生活還給你們,應該死掉的是我,應該被毀掉的是我,所有的災難本來應該都是我一個人的。”

俞小遠哭得呼吸不暢,他抽泣著看向蔣鳴,“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

chapter 88 突破

蔣鳴掐住俞小遠的下巴, 垂眸凝視著他。

俞小遠下意識錯開視線,他不敢與蔣鳴對視,他太害怕從那道曾經充滿愛意的眼神中看到仇恨。

鉗在下巴的那隻手突然用力, 臉又被掰了回去,他被強迫著重新看向蔣鳴。

“俞小遠, 你有什麼錯?”蔣鳴問他。

俞小遠聲怔了怔, “是我,他是為了出門找我所以才……”

“車是你開的嗎?”蔣鳴打斷他。

“不是……”

“酒是你逼他喝的嗎?”

“不是……”

“紅燈是你要他闖的嗎?”

“也不是……”

蔣鳴抬起另一隻手抹去墜在他頰邊的淚滴, 指腹蹭過冷白的皮膚,留下濕滑的觸感, “那你錯在哪兒了?”

“錯在千方百計想要逃離地獄一樣的生活嗎?錯在破釜沉舟想要為自己拚一個未來嗎?”

“我……”俞小遠愣愣看著蔣鳴, 連眼淚都忘了流。

蔣鳴捧起他的臉,“你隻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想要脫離苦海的孩子, 你有什麼錯。”

“可如果不是我在那天晚上逃跑, 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湊成這一切的是時機,是巧合, 不是無辜的你。”蔣鳴抽了張紙,把他臉上的眼淚一點一點擦乾淨, “不要再想著拿自己去換任何人, 這是徒勞,我媽她回不來了, 我的傷也好不了了,我不想你去換, 也不用你去換。”

“我媽媽不能回來了,這沒有辦法, 但造成這一切的人一定會一分不少地付出應付的代價,他會用他的餘生去償還一切自己造成的罪孽。”

愛是微妙而複雜的東西, 它有時裹挾著徹骨的恨,有時又讓人想原諒一切。

蔣鳴終於知道了俞小遠決絕到連生命都想舍棄的緣由,這幾天盤旋在心中揮散不去的震怒和惱恨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心疼。

蔣鳴在清晨緩緩上升的陽光中與他對視,溫和地告訴他,“對於我來說,人生的意義還有很多,不是隻有職業這一條路。我很喜歡我以前在做的事情,我也很喜歡我現在在做的事情。”

“這是兩條不同的路,但對於我來說,它們都同樣具有意義。”

“如果你一定想要補償我,那麼為了我,畫下去,繼續成為我的驕傲。”

俞小遠不確定地問道:“我是……你的驕傲嗎?”

蔣鳴淡笑了下,沒說話,站起身朝俞小遠伸出手,俞小遠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蔣鳴牽著他走進書房,停在那麵擺放著他職業生涯所有獎杯的玻璃陳列架前。

俞小遠在他的示意下看了過去。

一塊二等獎的水晶獎牌,放在了滿麵牆的冠軍獎杯的最中央。

身後傳來蔣鳴的聲音,“你覺得呢?”

俞小遠泛紅的眼眶兜不住淚水,眼淚大滴大滴地順著臉頰滑落,肩膀止不住的顫動。

他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沒有一秒不在痛恨自己,沒有一秒不想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回蔣鳴曾經的平靜生活,他被自責和悔恨折磨得體無完膚。

洛城的那幾天已經成為記憶中不能觸碰的禁區,想起深夜電話中蔣鳴輕柔的聲音會痛,想起洛城海灘邊橘紅的日落會痛,想起禮堂裡為他響起的掌聲也會痛。

記憶中每一個快樂的瞬間都變成他審判自己的罪證,每一顆糖的落點都鋪滿了泛著寒光的森森毒刃。

他覺得自己獲得的每一點成就都沾染著斑斑血跡,他不敢去回憶,更不要說去追究從洛城回來後那塊獎牌去了哪裡。

可蔣鳴就這麼拉著他站在了這麵陳列架前,指著整麵牆中央那塊最不起眼的獎牌告訴他,你是我的驕傲。

俞小遠把臉埋進雙手,哭到失聲,哭到不能自已。

片刻後耳邊又傳來蔣鳴的聲音,“你知道嗎,你不僅僅是我的驕傲,你也早已成為我人生的的意義之一。”

“如果你一定要為我做什麼,那麼以後,為了我,去愛自己,好嗎?”

“像我愛著你那樣去愛自己。”

這個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無論經曆過怎樣無望的絕境,都依然能夠不被催折,一如既往予世界以溫柔。

蔣鳴便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溫柔像是從萬裡冰封的絕壁中破土而出的花,即使熬過無數寒冬,仍然會義無反顧地綻放。

俞小遠在蔣鳴的安撫下漸漸止住了眼淚,等情緒平靜下來了,又覺得自己剛剛哭得有點難為情,低頭摸著蔣鳴手臂不說話。

摸著摸著,又摸到那道疤上,眼眶就又有點兜不住,俞小遠咽了咽喉嚨,“你們找到能把他送進去的證據了嗎?”

蔣鳴歎了口氣,“還沒有,前幾天鄭叔在他的汽修店裡翻到了行車記錄儀,查看的時候發現設備裡的數據已經被刪空了,我們找了恢複數據的人,但因為行車記錄儀是循環覆蓋的,裡麵數據被覆蓋了太多遍,已經難以追溯了。”

“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證據能夠鎖定他。”

俞小遠突然問他:”你們找到的行車記錄儀,有照片嗎?能讓我看一下嗎?”

蔣鳴在手機中翻出照片,遞給俞小遠,俞小遠劃動屏幕,把相冊中行車記錄儀幾個角度的照片都看了一遍,抬頭看向蔣鳴,“我可能……有辦法。”

“什麼辦法?”

俞小遠跑去畫室拿來自己的pad,手指一邊在pad上點擊一邊說道:“這車也是我爸留下的,行車記錄儀也是他買的,這個牌子的行車記錄儀有一個功能,它會自動把拍到的視頻上傳備份,我爸買回來的那天俞嗣宗不在家,所以注冊上傳是我給他弄的。”

俞小遠說著在某個網站的登錄頁麵嘗試著輸入了一串賬號密碼,抬頭看了看蔣鳴,“所以俞嗣宗他可能……並不知道這個功能。”

陷入死局的調查突然間向他們打開了一個缺口,蔣鳴的眼神一瞬間被希望點燃,他跟著俞小遠一起看回屏幕,看著他點下了登錄鍵。

按鍵旁的加載圈開始旋轉。

盯著屏幕的兩人都不禁屏住呼吸。

片刻後,頁麵顯示“登錄成功”。

俞小遠跟蔣鳴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的眼神中都看到了驚喜。

跳出的頁麵中,視頻是按照上傳順序排列的,最新上傳的視頻畫麵非常雜亂,看起來像是為了覆蓋之前的數據隨意拍攝的。

俞小遠指尖在頁麵迅速下滑,略過雜亂的視頻,尋找著幾年前的那個日期。

2022年……2021年……

2020年12月8日……

2020年10月23日……

終於,找到了寫著2020年9月4日的視頻。

俞小遠手指停留在視頻的上方,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點下播放鍵。

視頻從車輛自家門口啟動開始,畫麵緩緩行進,車開到路上,視頻中很快傳來俞嗣宗的畫外音,像是在打電話,然後俞小遠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接著是不堪入耳的謾罵和詛咒。

俞小遠麻木地聽著這些熟悉的惡毒詞彙,像往常每一次一樣自動在腦中忽視著那道聲音。

突然從一旁伸過來一隻手,點下了視頻中的靜音鍵。

不絕於耳的咒罵在一瞬間消失。

蔣鳴抬手輕搭在俞小遠肩上,和他一起繼續看下去。

在車輛轉過幾個彎後,他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路口,那個讓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路口。

視頻播放到車禍的那一瞬間,他們條件反射地互相蒙住了對方的眼睛。

良久,蔣鳴把俞小遠按進懷裡,從他手中拿過pad,關掉了網頁,遞回桌上。

懷裡的人在細微地發著抖,蔣鳴環住他,輕輕順著他的後背,“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俞小遠攥住他胸前的衣服,控製著聲音中的顫抖,“這些,夠了嗎?”

“夠了,”蔣鳴輕撫著他的後背,“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

俞小遠被環在他的懷抱裡,沒有看到他眼神中的狠戾。

次日蔣鳴去了他在市郊的那棟彆墅,從他們重新調查案件開始,這裡就成了調查基地,鄭奕軍帶著一批一起調查的人直接住在了這裡,他從紀深手裡接手俞嗣宗後,也直接將人安排在了這裡。

蔣鳴在客廳跟鄭奕軍打了個照麵,“怎麼樣了?”

鄭奕軍搖了搖頭,“什麼都不肯說,覺得我們肯定抓不到把柄,囂張得很。”

蔣鳴冷笑一聲,將一個u盤拋到鄭奕軍手裡,“我們要的東西都在這裡麵,他笑不了幾天了。”

鄭奕軍聞言一驚,趕緊將u盤插入電腦查看。

蔣鳴抬步走向關著俞嗣宗的房間。

推開門,隻見俞嗣宗被五花大綁在一張椅子上,看到他就開始激烈掙動,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

蔣鳴對他的聲音充耳不聞,漫不經心地解開袖扣放在門口的台子上,將袖子緩緩翻卷上去。

“媽的是不是那個小雜種找你們來的?”

“想搞老子,沒門!等老子出去了,有你們好看的!”

“你他媽快把老子放了,草擬嗎的,我他媽早該把小畜生弄死,翅膀硬了,居然敢暗算老子了。”

“還想要老子認罪,告訴你,沒他媽門!老子又不是傻逼!”

蔣鳴踏著俞嗣宗的謾罵聲,慢悠悠走到綁著他的椅子前,低頭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突然捏起他的下巴,將燃燒的煙頭直朝他眼睛戳去。

俞嗣宗嚇得緊閉雙眼,下一秒眼皮卻被人暴力撐開,他眼睜睜看著滾燙燃燒的煙頭在視野裡迅速放大,不禁尖聲哀嚎。

煙頭在離他眼球幾毫米處驟然停下,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滴了下去,嘴唇控製不住地發抖。

“怕嗎?”蔣鳴問他。

俞嗣宗在椅子上微弱地掙動兩下,磕磕巴巴道:“怕!怕!我錯了我錯了!不要動我的眼睛!”

“現在知道怕了?”蔣鳴冷笑一聲。

下一秒,煙頭換了個方向,緊緊按在他的手臂上,傳來一陣難聞的焦味。

“啊!!!”

蔣鳴的眼神像結了一層霜,“你以前就是這麼對他的吧?”

蔣鳴抬起煙頭,換了一處地方,再度按下去,在俞嗣宗的慘叫聲中淡淡對他說:“你放心,他身上的每一道疤,你都會擁有一道一樣的。”

chapter 89 判決

俞嗣宗的慘叫夾雜著叱罵在房間中不斷響起。

房門突然被敲響, 外麵傳來鄭奕軍的聲音:“悠著點,傷口不要太難看,不然人送進去之後不好處理。”

“知道。”蔣鳴答了聲, 靠近俞嗣宗繼續道,“輕微傷的標準, 我早就爛熟於心了。”

蔣鳴笑著說, “你的傷,我都會照價賠償, 等你進去了,這些賠償都會交到你唯一的親屬手裡。”

在蔣鳴一開始的計劃中, 為免打草驚蛇, 他是打算先再暗中把所有證據都找齊再把人弄回來的。

可俞小遠猝不及防打亂了他的所有計劃,他也隻好將錯就錯, 先把人弄回來看著。

還好, 現在最後一塊證據也補齊了,俞嗣宗再也沒有機會逃離法律的懲罰。

幾天後, 鄭奕軍整理好所有證據,將俞嗣宗連同證據一起交給了警方。

塵封已久的永陵路肇事逃逸案的卷宗終於重見天日, 案件重新進入司法程序。

俞嗣宗剛進警局的時候還很囂張, 咬死不肯承認是自己乾的,直到警方給他播放了那條行車記錄儀視頻, 俞嗣宗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會漏掉這麼確鑿的證據沒有處理。

麵對鐵證如山,他再也無法辯駁, 在警方的審訊下,對自己的一切罪行供認不諱。

開庭的那天天空很藍, 晴空萬裡。

蔣鳴帶著俞小遠一起去到了庭審現場,俞小遠作為證人, 證明了視頻中開車的人就是俞嗣宗。

他在庭審現場播放了事發當天俞嗣宗一邊開車一邊留在自己語音信箱中的惡毒辱罵,所有聲音都與行車記錄儀中的聲音一致。

當他說出俞嗣宗在這些年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時,聽旁聽人員紛紛對被告席的俞嗣宗投去了責怒的目光。

俞嗣宗卻死性不改,拽著被告席的欄杆扯著嗓子對他極儘辱罵。

場麵一度混亂,直到解押人員把他按回座位上才消停下來。

在俞嗣宗掙紮的過程中,俞小遠看到了他手臂上新添的很多傷痕,他看向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蔣鳴,忽然知道了這段時間他不在家時都去了哪裡。

庭審後案件進入審理流程,他們能做的隻有等待,但這次不再是無望的等待,俞嗣宗所犯的罪行鐵證如山,他已經不可能再逃離法律的懲罰。

兩個月後,再次開庭,法官當庭宣讀了俞嗣宗的判決。

“本院審理查明:2020年9月4日淩晨1點32分被告駕駛車輛由北向南行駛至永陵路路口時,遇紅綠燈未減速,造成一人死亡一人輕傷一級,經查明,被告係酒後駕駛,且肇事後逃離現場,無任何自首意向……”

…………

“綜上所述,本院認為,被告俞嗣宗負事故全部責任,且被告無自首意向,肇事逃逸情節惡劣,現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零七個月,並賠償原告醫藥費、喪葬費、精神損失費共計四十五萬元整……”

走出法院,俞小遠捏著判決書有些發愣。

良久,低聲問了一句,“結束了嗎?真的結束了嗎?”

“是的,都結束了。”蔣鳴站在身旁牽住他的手,“我向你保證,他再也不會在你麵前出現。”

俞小遠點點頭,沒有說話。

蔣鳴朝天上飄來的烏雲望了一眼,對他說,“回家吧,快下雨了。”

坐在車上,俞小遠靠在玻璃上看著窗外。

他回望至此的以來的一生,幾乎一直籠罩在俞嗣宗的陰影下。

今天這片烏雲終於徹底消散,他卻覺得太沒有真實感。

蔣鳴的回答並沒有將他說服,他仍然忍不住反複在心裡向自己確認,這些都是真的嗎,真的結束了嗎?

回到小區的時候,雨已經落了下來,突如其來的大雨叫人措手不及,雨點砸在擋風玻璃上劈啪作響。

蔣鳴車上沒傘,從副駕駛拉出俞小遠,半抱著他穿過小區,跑進樓道。

回到家時,兩人都淋了個半濕,蔣鳴拿條乾毛巾準備給俞小遠擦頭發,剛走回客廳,俞小遠就抱著判決書從他麵前走了過去,像什麼都看不見似的,低頭朝臥室的方向走去。

蔣鳴沒有叫住他,看著他走進了房間。他知道俞小遠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

俞小遠沒有開燈,進門後就靠著門坐在了地上。

大雨在窗外傾注,帶著把天地間一切都浸透的威力,雨滴劈劈啪啪地敲打著窗戶,房間內的濕氣在玻璃上凝結成一層霧氣。

好像一切都在雨聲中變得平坦而遙遠。

他抬頭看向砸在窗戶上的碩大雨點。

透過雨幕,他好像又看見了那間昏暗窄小的房間。

燈影搖晃下,房間裡正在上演著一場單方麵的淩虐。

瘦弱的男孩在利刃和煙頭下痛苦嚎叫,接著他被拖進浴室,被揪著頭發一次次按進水裡,直到他再也叫不出聲。

施虐者離開後,男孩濕淋淋地蜷縮在浴室角落

他在幽暗中反複追問自己,人為什麼要活著,活著除了痛苦到底還能帶來什麼。

他在絕望中瑟瑟發抖。

畫麵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道身影,他像是從虛無中走出,跨越了時間和空間走進了那個房間。

他徑直走到男孩身邊,把傷痕累累的他抱進懷裡。

他對他說,俞小遠,往前走,彆回頭,生命中會有人在等你。

那道抱著男孩的身影有著和男孩一樣微微卷曲的頭發,一樣布滿傷痕的雙臂,一樣瘦弱但堅韌的脊背。

俞小遠這時才看清,

那是他自己。

是現在的他,

是二十一歲的他。

是被蔣鳴從汙泥裡一寸一寸拉出來的他。

是被人緊緊牽著走過漫漫長夜,終於親眼見到傳說中黎明降臨的他。

俞小遠恍然一笑。

他知道,他終於穿過一個個暴雨如注的深夜,找到了曾經的自己。

片刻之後,坐在客廳的蔣鳴聽見從房間裡爆發出一聲宣泄的痛哭。

那哭聲中沒有對人性的厭恨,沒有對世界的恐懼。

像是新生兒降臨世間的第一聲啼哭。

在溫和寧靜的繈褓中,命運之神終於對這個命途多舛的男孩露出了微笑。

chapter 90 掉馬

俱樂部裡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蔣鳴和俞小遠一起出國是去參加比賽了, 可回來後兩人都沒怎麼在俱樂部裡出現,大家都當俞小遠是比賽失利心情不好,也就沒人再提起這事兒。

直到俞嗣宗的案子結束, 兩人才又一起回到俱樂部,告訴了大家這個喜訊。

簡威聽完激動地直拍俞小遠肩膀。“可以啊弟弟, 這麼爭氣呢!”

簡威手上沒個控製, 他手勁又大,幾下差點給俞小遠拍趴下去, 但俞小遠也沒躲,笑了笑, 站著沒動, 就是被拍得一直忍不住皺眉。

後來還是蔣鳴發現了,把他拉自己身後, 對簡威道:“行了你, 自己那手勁自己沒數嗎,彆給人拍壞了。”

簡威摸著脖子嘿嘿笑了兩聲。

方思桐憋著笑說:“拍壞了老大該心疼了。”

季小敏壞笑著接話:“就是就是, 小心老大給你兩拳。”

幾個女孩子你擠擠我,我擠擠你, 幾個眼神來回, 都是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施月突然提議道:“這麼大喜事,咱們也給弟弟慶祝一下吧。”

“好啊好啊, 正好咱們也好久沒聚餐了。”

“吃什麼呢?”

眾人立刻七嘴八舌討論起來,提議吃什麼的都有, 吵了半天沒個定數。

簡威突然高聲道:“這還用想!當然是去耿叔那兒吃燒烤啊,帶老兩口一起樂嗬樂嗬。”

眾人一聽, 紛紛表示讚同,一齊看向蔣鳴, 征求他的意見。

蔣鳴頷首道:“挺好,就去那吧。”

“我這就去打電話跟耿叔定位置,正好把這個好消息也告訴他們,”施月看向俞小遠,溫柔道:“他們聽到一定會很開心的。”

晚上下班,眾人驅車來到燒烤店,耿叔夫妻倆早就把桌子給他們拚好了,一大波人進店放下東西就紛紛去挑串。

俞小遠這段時間以來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時隔幾個月,再次這樣坐在眾人中間擼串喝酒,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整個桌上話最多的還是簡威,不是在勸酒就是在說俏皮話,托他的福,一整頓飯桌上氣氛就沒有落下過。

他們一直吃到半夜,店裡客人越來越少,到後麵串已經吃不動了,就喝著酒聊天。

簡威正說著話,突然頓住,看著俞小遠背後的方向笑起來。

俞小遠好奇回頭,看見老板娘端著一個蛋糕向他走來。

老板娘把蛋糕放在俞小遠麵前的桌上,慈祥地笑道:“聽施月說你得了很厲害的大獎,我跟老耿也來不及準備什麼,下午訂了個蛋糕,給你慶祝一下。”

桌上是一個很普通的生日蛋糕,沒有什麼花哨的款式,蛋糕上的字也質樸平實:“祝小遠,未來可期,前程似錦,健康、快樂每一天。”

俞小遠看著眼前的蛋糕,視線漸漸有些模糊,笑著小聲說了句謝謝。

蔣鳴拿出打火機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簡威帶頭起哄,“許個願!許個願!”

俞小遠小聲反駁,“又不是生日蛋糕,許什麼願。”

簡威早喝嗨了,站起來起哄,“害,你管他呢,是個蛋糕就能許願!快點,快點!”

俞小遠看著眼前蛋糕上燃起的蠟燭,忽然想起了幾個月前蔣鳴生日上的那個蛋糕。

那時他對袁敬說自己沒有吃過生日蛋糕,是真的沒有吃過。

從他出生以來,他的生日就是家裡的一個禁忌,從來沒有人會為他的生日慶祝,更不用說為他慶祝彆的什麼。

如果告訴幾年前的俞小遠,幾年後的他會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對著一個寫著他名字的蛋糕許願,他一定會說一句“無聊”,然後冷漠地走開。

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前路充滿了未知,它有時會跟你開一個巨大的玩笑,將你所有的希望全部奪去,但當你繼續往前走下去,又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在前方等著你。

俞小遠雙手合十放在鼻端,閉起眼睛。

他在心中默念,一個願望,此時此刻的他,有且僅有的一個願望。

希望這個小小燒烤店裡的每一個人,往後餘生,都能夠健康、快樂。

願剛許完,臉頰一涼,睜開眼睛就看到簡威幸災樂禍地往自己臉上抹了一道奶油。

眼前還有五六隻沾著奶油的手指懸在空中。

手的主人齊齊觀察著他的表情。

俞小遠無奈歎了口氣,在眾人的注視下彆扭地說,“一人隻能抹一下。”說完閉上眼睛。

隨著喧鬨的哄笑聲,臉上左一撇右一捺多了好幾道奶油,還有人給他畫了兩道胡子。

俞小遠睜開眼後,接過施月遞來的塑料刀,切蛋糕切得很小心,他不舍得把蛋糕上的字切碎,於是每一刀都壓著字中間的空隙切下去。

蛋糕分得很快,切一塊搶一塊,蔣鳴不愛吃甜的,也不跟他們搶,俞小遠每切出來一塊就先讓他們拿去。

直到蛋糕盤上隻剩下最後兩塊,俞小遠切下空白的那塊放在自己麵前,然後將有字的遞給蔣鳴。

蔣鳴低頭,看到蛋糕上的字,莞爾一笑。

他記得自己生日的時候,他從蛋糕上切下過一份“快樂”送給俞小遠。

那時的俞小遠,還是一個除了在他麵前之外,根本不會笑的孩子。

而現在,俞小遠從自己的蛋糕上切下了一份“快樂”送給了他。

他的小遠,終於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快樂”。

俞小遠在IAC獲獎的事不僅在俱樂部內部引起了不小的反應,在網絡上也慢慢發酵起來。

先是有幾個藝術圈的資訊號從官網上轉載了一些IAC頒獎典禮的照片發在了微博上。

俞小遠因為是其中唯一的亞洲麵孔,又實在顏值出眾,很快就被微博上的網友們注意到了。

這條微博迅速被轉發出圈,引發了更大規模的討論,接著又有人扒出了更多比賽相關的照片,同時也有俞小遠獲獎的那幅作品,下麵評論一水的驚歎。

【臥槽,這就是美貌與才華並存的人生嗎?】

【三分鐘內,我要視頻裡這個人的所有信息!】

【我艸這個筆觸,這個配色,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啊】

【媽的怎麼會有人這麼完美!!!上帝到底給他關了哪扇窗啊!!】

當時的頒獎結束後,每一個獲獎者都有一段單獨的采訪,讓他們簡短地發表了一下獲獎感言。

後來這段俞小遠接受采訪的視頻也被搬運到了微博。

【也太絕了吧,怎麼會連聲音都那麼好聽啊。】

【仙品,簡直是仙品】

【老公你到底什麼時候來娶我 TAT】

【長得這麼帥還這麼會畫畫你不要命了】

【那啥……有沒有人覺得他的聲音有點熟悉?】

那條提出聲音熟悉的評論下麵有三百多條評論,其中有一百條都在求求他趕快想起來到底是在哪聽到的這個聲音。

直到有一條評論弱弱地說:【我聽著,好像有點像阿極呢,悄悄問一句,是你嗎?@孟極】

這條評論一出,好多孟極粉絲紛紛響應,都說這聲音越聽越像孟極,一時間有去私信問他的,有在原博下艾特問他的,也有去他的微博評論詢問的。

孟極這個名字在微博一下變得炙手可熱。

俞小遠幾個月沒登微博,乍一登上去,幾千條消息頓時衝進他的賬號,差點把他手機卡死。

他點開大致看了一眼,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但他沒想好要不要回應。

他對這些身外的名利向來沒什麼欲望,他隻想過好自己的生活,一旦他正麵回應了這件事,那麼他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多多少少會被打破。

最重要的是,他的賬號在蔣鳴那裡就再也瞞不住了。

長久以來,去瞞住自己這一點小小的秘密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一種執念,一種在潛意識裡覺得必須不能打破的東西。

可是他又在那些分析IAC獲獎者到底是誰的微博下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賬號,她們都充滿希望地在求證到底是不是他,有些在趁機努力地安利著他的作品,有些在真誠地告訴彆人自己喜歡的博主是怎樣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任憑俞小遠再冷漠,也不得不被這些真摯的喜歡和熱忱所感動。

俞小遠原本想的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實在瞞不住的時候再說。

直到有一天簡威指著那條微博來問俞小遠這個是不是他的時候,俞小遠終於覺得紙包不住火了。

於是晚上吃完飯後跟蔣鳴說了一聲,就鑽進畫室開了直播。

自IAC的事情在微博上有熱度起,他就沒再露過麵,粉絲們和網友早已蹲守很久了,他一開播就開始大量湧入,短短幾分鐘直播間裡就來了幾千人。

俞小遠調試了一下畫麵,然後將攝像頭對準自己,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在直播間裡露了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是你!!!!!】

【我草居然真的是阿極】

【直播居然比照片還帥啊啊啊啊啊啊 主播到底是什麼仙品】

【你們粉絲之前都在偷偷吃什麼好東西】

也有2G粉絲發出了疑惑的詢問:【帥哥你誰?】

俞小遠對著鏡頭笑了笑,照常跟粉絲們打了招呼,然後大方承認了在洛城比賽獲獎的就是他本人,還向大家展示了他的水晶獎牌。

【我粉的主播出息了,感動臉】

【我沒有粉錯人嗚嗚嗚 我就知道有一天阿極會火的】

【IAC啊,那可是IAC啊!阿極你也太棒了!!】

【之前那個說極崽不知道羅倫斯大門長什麼樣的呢?出來啊】

粉絲和網友對IAC都很好奇,問了俞小遠很多相關問題,俞小遠都很耐心地一一作答。

正聊著,823帶著他的炫酷飄屏進了直播間,果不其然一進來又是一頓亂砸,直播間又被禮物特效刷屏好一會兒。

粉絲們看到這陣仗,又不約而同地嗑了起來。

【8總!你家小主播火了你知道嗎!】

vies5769823:【我知道。】

【嘖嘖,這寵溺又淡定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阿極私下早就告訴你了呢】

【時隔這麼久你們怎麼還這麼好磕啊!!】

【你倆到底什麼時候結婚,民政局我去扛】

這次直播俞小遠沒畫畫,他也不是很擅言談的人,所以聊了不久後就跟粉絲們告彆下播了。

下播前在粉絲的再三要求下,向她們保證了這次一定不會突然消失好久,在一周內就會再開播給她們畫畫。

關閉了直播,俞小遠點開了823的聊天框,猶豫了一會兒,發了條消息過去。

孟極:【8總,抱歉,以後你還是不要再來我的直播間了】

vies5769823:【?】

孟極:【我打算把我的賬號告訴我男朋友了,他如果在直播間看到粉絲對我們倆的假想恐怕會誤會,我不想讓他不開心。】

vies5769823:【?】

孟極:【你給我一個卡號吧,你刷的禮物我都退給你】

vies5769823:【不用退。】

孟極:【好的,那就這樣】

孟極:【以後江湖不見了】

vies5769823:【不是,你等等。】

823下一條消息還沒來得及發過來,俞小遠就已經把他拉進黑名單了。

俞小遠退出軟件,坐在書桌前思考,在向蔣鳴坦白前賬號裡還有沒有什麼沒處理乾淨的。

突然一聲震響,畫室的門被人暴力拉開,俞小遠聞聲回頭,就看見蔣鳴握著手機站在門口,咬著牙一字一頓道,

“俞、小、遠,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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