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走出來吧,五分鐘到。
天氣蠻好,上個禮拜連著下了幾天雨,氣溫一直徘徊在十幾度左右上不上來,結果這個禮拜太陽一出來,春天的感覺一下子就來了。
李玉嫻喜歡春天。
春天的色彩讓人心情好,體感溫度很舒服,陽台上養護了整個冬季的花木會在一夜之間蘇醒,在驚喜中給予生活一種被回報填滿的舒暢。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和她的重逢,也在春天。
“李老師眼神不好啊,我大老遠就看見你,你還在找、找、找!”老時間,老地點,老電動車,老愛人。
在一起這麼久了,偶然一個念頭冒出,竟也真實覺得......自己和她確實老了許多。
“你找我當然容易了,在這麼些年輕人裡,一眼就能看到我咯。”李玉嫻笑著接過她遞來的頭盔戴上,而後跨上她的車後座:“哪像你,誰知道今天又貓在哪個角落裡看我好戲啊,壞人。”
“我壞人,壞人還給你帶海棠糕吃呀?”
說著,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貼著手心遞來。
李玉嫻知道是什麼,解開外頭的塑料袋,翻開樸素的油紙,裡頭躺著一個海棠糕,賣相不怎麼樣,卻是小時候的味道。
李玉嫻抿著笑,小小咬上一口,甜味瞬間沁來,膩膩的,糯糯的。
“怎麼樣?好吃嗎?”陸懷的聲音從前頭裹挾著風傳來,為了讓後麵的人聽清,幾乎在用喊的。
“也......就那樣!”李玉嫻湊近她的耳邊,隔著頭盔,也喊。
“哼!”
逗她太好玩了,逗一輩子都不覺得膩。
沿學校出去的那條路,總有不少攤販聚集擺攤,賣水果的、賣小吃的尤為多,李玉嫻一邊吃一邊瞥見沿學校路邊的攤子好像有個賣糖的,隻是猶豫的一瞬,陸懷已經開出去好遠,想了想,作罷。
但話頭還是要提的:“剛剛路邊有個賣麥芽糖的你看到沒?”
“什麼?”陸懷聽不清。
“我說,我剛剛看到,路邊有個攤子在賣麥芽糖!”李玉嫻提高了聲量。
“想吃啊?”
“沒有啊,就是這種攤子現在很難見到了,但一見到就想到你小時候。”
“......”陸懷抿了抿唇,感慨:“也就我們那時候當個寶,現在的小孩誰還吃這個?”
童年的事,早已釋懷,酸甜也罷,都算作過去,成為她們之間總會時不時憶起的談資。
“不過每次想起來,還是覺得挺難受的,你媽媽為了一個沒用完的牙膏殼打你。”
“窮呀,沒辦法。”
對於陸懷的媽媽,李玉嫻總是有種無法理解、無法言說、五味雜陳的滋味在裡頭,可能是隨著年紀慢慢上去吧,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都在改變,再摻和一些時代一些人情一些無奈之後,就無法生出埋怨來。
她對陸懷其實是好的,不管怎麼窮,怎麼改嫁,怎麼打罵陸懷,不管陸懷的繼父怎麼不願意掏錢給陸懷上學,但有一點她是對的,她覺得她的孩子應該要讀書,女孩子更要讀書,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確實,陸懷的命運是被她改變的。
無論後來她多麼反對陸懷和李玉嫻在一起,要尋死覓活,要斷絕關係,李玉嫻都沒有辦法討厭她,畢竟如果不是她,陸懷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陸懷可能會像很多那個年代的女孩子一樣,初中輟學進廠成為女工。
不是說做女工不光榮,而是如果走了另一條路,她們此生就沒有辦法再相遇,更沒有以後的那些事了。
所以說,人生裡充斥了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儘興,但同時又有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緣分。
而每一件,都是明碼標價的;
每一件,又是互相牽連的。
甚至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最終或成為一記回旋鏢,或成為一根牽動命運的線,讓經受的人在某一刻豁然想起,原來每一種經曆,都不是沒有意義。
就像小時候,父母說的那句‘聽話的孩子不會被打罵;被打罵的,一定是不聽話的孩子’,年幼的她無法反駁其間她無法理解的部分,直到成年,直到她選擇與陸懷在一起,直到那從來對她和顏悅色的父母開始嚴厲批評她的錯誤時,她才明白,原來小時候覺得不對,是真的不對。
被打罵的,一定是不聽話的孩子。
但不聽話的孩子,不一定就是錯的。
這些道理,她無從跟父母去談起,她甚至沒有資格去跟父母談論對錯,她隻能與她的愛人說,說,雖然我們和彆人不一樣,但並不代表我們是錯的。
愛本身,是沒有錯的。
“今天有點懷舊啊!”陸懷說。
“上課嘛,就不知道為什麼岔了話題,跟他們聊起了。”
“說了我們啊?”
“怎麼可能,就是講點邊角料。”李玉嫻笑歎:“雖然現在的小孩是開放了,但還是要謹慎的,萬一被投訴了呀,也是不小的麻煩。”
“嗯。”
“唉......想退休了。”車已經開出去一段路,路上的學生不多了,李玉嫻咬了一口手裡的糕,將臉側貼在陸懷背上。
“哈哈哈哈,又來了你,還有8年呢,再說萬一到時候還要返聘你呢?”
“那還是把崗位留給年輕人吧。”李玉嫻歎了口氣:“而且攢了的錢總要花吧,我們倆出去旅旅遊,吃吃好東西不好嗎,不然到時候全砸醫院去了,虧死。”
“你可彆烏鴉嘴了,我們這輩子肯定是要健健康康的!”
“也是。”
“既然今天這麼懷舊了,就懷舊到底吧,我們要不要去老學校旁邊喝咖啡去呀?”
“你今天興致也這麼好?”
“去不去嘛?”
“去。”
******
因為家裡的關係,李玉嫻的前半生可以說是超越了大多數人的順風順水,家人支持她讀書、學習、深造,成功大學畢業之後就留校做了老師。
那一年,她二十三歲。
父母不算傳統,但也不是什麼思想特彆先進的,成家立業是主流的時代,所以在她‘立業’之後就理所當然為她張羅‘成家’的事。
她家有些人脈,人脈手中亦有些正值適婚年齡的青年才俊。書香門第的姑娘、有著不錯的背景、加上人品樣貌出挑,自然會有很多長輩爭著要給李玉嫻做媒。
李玉嫻自認從小到大都算是個很有規劃的人,但在那個年紀,她也迷茫了,她發現自己好像並不知道想要什麼,她發現她的一生好像也就隻能隨著大流,應著身旁人的推波助瀾,在工作中努力上進,在人際中巧妙周旋,在婚姻麵前也無奈迎合......
你說充實,確實是充實。但著實令人心生厭倦與疲憊。
可能老天爺看不下去她這幾乎看破紅塵的頹廢心態了吧,所以讓她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她以為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再見的人,來填補她的遺憾。
陸懷。
那一年,她們都是二十四歲。
她在學校裡做老師。
她是學校裡新聘的會計。
論年紀,她們是一樣大的,但李玉嫻要多讀幾年書,因此當她還是個職場上初出茅廬的新人時,陸懷已經上過幾年班了,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為人處世,看著好像比她還要更穩一些。
但有些東西還是沒有變的。
首先是長相。
小時候的陸懷該是怎麼一張臉,如今的陸懷就像是等比放大了似的,以至於在見到的那一瞬,即便嘴上一時間沒有喊出名字,心裡就已經浮現了她小時候的模樣,那個紮著紅頭繩麻花辮的小孩。
她還是那麼清瘦一個人,但身量長高了,不笑的時候有些呆,笑起來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藍布裙子白襯衫,在來來往往的師生之間,靈動得好像一隻白鴿。
其次是性子。
還是帶點忸怩腔的,起先不善言辭,熟了之後又像小時候那樣有些粘人,對你百分百的坦陳,以及不加修飾的依賴。
所以說,當李玉嫻得知她居然是到學校裡來做會計的時候,還有些意外。
畢竟在她認識的長輩裡,也有做會計的,總覺得好像是一些很聰明精明的人才能勝任的角色,能把算盤子敲得啪啪響,能把利弊得失算得清清明。
而陸懷呢......感覺就挺傻的......不像是能把賬算明白的那類。
當然後來李玉嫻也算是明白了,陸懷其實一點都不傻,相反,她就是很會算,跟她過日子,最省心的就是她會算,大錢小錢都計較得當,什麼錢該花什麼錢不該花,她都能想得明明白白的......而最重要的是,她坦誠,她會將她所有的想法拿出來與你討論,不會欺瞞你一分,也不會自己‘貪汙’一分。
畢竟是小時候就會拿著空牙膏殼去跟人家換糖的人啊,除了嘴饞一點,其實腦子是真不笨的。
“要一碗雪菜肉絲麵,再要一碗上海菜肉大餛飩。”看也不看櫃台後麵牆上的黑板字,陸懷就報出了她們要的餐品,說完又轉頭問身旁的李玉嫻:“夠不夠,小籠還要不要來一客了?”
“夠了夠了,我半個海棠糕都吃了,哪裡吃得下。”李玉嫻連忙擺手。
“那就這樣。”陸懷笑說。
“又跟李老師來吃啊?”早年一直來吃,老板認得她們倆,笑眯眯地撕下兩張小紙遞來:“你們倆姐妹的關係倒是好,幾十年了還在一塊玩兒。”
“是啊。”李玉嫻豎了豎拇指:“吃來吃去還是你這裡有老味道。”
當年重逢的第一頓飯就是在這個麵店吃的,學校對麵,隔條馬路,一碗陽春麵一碗開陽餛飩,加起來也就花了兩塊錢。那時闊彆已久,有不少話想問想說,但到頭來兩人除了簡單禮貌地說起近些年的情況,沒有什麼深入的內容......
還是太局促了。
不像小時候。
吃點糖,問個名字,就能交心。
“這裡麵掌勺的是老板他兒子吧?”
“不是吧,看著不大像,會不會是女婿。”透過半開放的窗,一眼就能望見廚房裡頭的事,包餛飩下麵全都清清楚楚叫人看見。陸懷端詳了一眼,就否認了。
“人家女婿是外麵跑生意的,應該沒空來後廚撈麵吧,看著像兒子,隻不過現在發福了......嘖,完全看不出年輕時候的樣子。”李玉嫻哼了哼,感慨裡還藏著點彆的意味。
彆人是聽不出來,但她陸懷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還不就是因為當年有人給她和麵店老板兒子做媒,然後李玉嫻還真情實感地誤會過麼,以為自己喜歡到這裡來吃麵,就是因為跟人家看對眼了。
然而......她隻是單純喜歡吃而已,這裡的麵有學校教職工食堂做不出來的味道,而且也算實惠。
“所以你看我多有眼光,相上的美女,幾十年都不變一下的,還是這麼漂亮!”’‘陸懷趕緊將她那即將發散出來的醋味消一消。
“瞎說,人哪有不老的。”李玉嫻甚是優雅地舀起一勺麵湯抿一口,唇邊帶著掩不住的笑。
“對了,同事小劉谘詢我買保險的事,你要不要推給張經理吧,我跟她說了點但也說不明白,不如讓她自己去聊。”李玉嫻筷子一頓,有些感慨:“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候意識先進,三十歲不到呢,就已經想著怎麼給自己養老了......”
“就是你說決定不婚不育的那個小同事啊?那早點考慮起來也挺好的。”
“嗯......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是感覺她好像也喜歡女孩子。”
陸懷挑眉,興致來了:“哦?看見人家女朋友了?”
“那倒沒有,就是聽她說,說以前戀愛的事,感覺不像是和男生談的樣子。”
“哈哈哈哈,還得是我們李老師經驗豐富啊,一品就品出來了?”
“你這話說的,聽上去不像是誇我的。”李玉嫻斜了一眼飛過去,瞪說。
“那我哪敢呀。”陸懷連忙找補,並轉移話題:“不過很明顯感覺的出來,同事裡年輕人多了起來,其實氛圍好很多了,見麵聊得話題也多樣了,以前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是家長裡短、然後給你洗腦催婚,哈哈哈。”
陸懷就是為了避嫌才從學校離職的。當年整體環境很差,兩個人作為單身女性,同樣不婚不育還走得很近,難免為給人落下話柄。
“挺好的。”李玉嫻哼笑:“不做催婚催育的好長輩,從我輩做起。”
“嘖,活該你招小姑娘喜歡!”陸懷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我跟你說啊,現在的女同誌可都喜歡姐姐,尤其是你這樣的高知識分子姐姐,出門在外給我小心點!”
“人家喜歡姐姐,跟我這個阿姨有什麼關係啊!”
“大一天是姐姐,大二十年也是姐姐,你懂不懂姐姐的含金量啊?”
“哈哈哈,去一邊兒去吧你!”
“哈哈哈哈哈。”陸懷砸了咂嘴,笑完又忍不住歎出一口氣來。
李玉嫻覷著她:“怎麼啦?”
“要是再年輕二十歲就好了。”
“哦?”
“想跟你重新談一次戀愛。”
應該會更自由吧。
“哈哈哈。”李玉嫻忍不住頷首笑了起來。
“那隻能做夢了吧。”